怒眼相向,分外眼紅。


    陳友文心裏本就不甚歡喜,方才嘴巴一個沒管住便滑了出來。


    幾句話也自知有些許不妥,可是如此壓著脾性、賠著小心說話吃酒,忒為憋屈。


    奈何話已出口,無計收迴,隻得往死裏了嗑。


    今兒‘癱子掉井裏,撈起也是坐。’還有甚虧損我的?


    這一轉念,陳友文方才慢慢立起身來,趁著接酒借力一推,雙臂用力一運,直至推到離了唿楞鐵胸前半尺處。


    唿楞鐵見其猶不待見的勢利皮相,胸中愈發窩火。


    此際再聞他話意挑釁,火氣噌地一下全燃熾著躥湧上來。


    ‘啪~’的一記,肉掌重重落在桌案,劈麵就向陳友文吼去。


    “媽巴羔子的!我當有甚了不得的高遠見識與我這等不同呢!區區一個小縣令,官職不大,官腔倒是十足。


    若非倚仗了你老子鋪陳厚實的家底,蔭襲這官位,今兒哪裏還有你說話的份兒!


    嘖嘖,怎地這般不要臉的事兒,到了陳知縣嘴裏就都變光彩了呢?!”


    鐵塔漢這掌拍下去,震得案上斟滿的酒盅東倒西歪,酒湯撒晃出大半。


    也就葉念安和龍小青不驚聲色,其餘旁人都被這炸地脆響嚇丟了半身魂魄,凳上屁股也騰空了半截。


    說起來,唿楞鐵除了身材魁梧、五官粗陋、麵相彪悍之外,倒也沒甚其他短缺。


    薑春和盧小六等人雖已跟了一路,平日與其相處也頗為和睦。


    隻是今兒這般毛發直豎的動怒模樣,幾個還是頭一迴見,更惶論是這惹人生氣的陳友文?


    屋中氣氛,自不消說。


    就在方才也瑟一徑說這幾個高人時,陳友文已在旁暗自觀察了一番。


    桌案雖滿滿當當坐了一圈的陌生人,但就這幾人,兩個白淨書生看著弱不禁風,小娘子單薄瘦削又手無縛雞之力。


    剩下的盧小六、薑春、薑鶴,老的老、少的少,傻的傻、憨的憨,怎消是他對手。也就麵前的這個圓臉盤子,觀看興許還算中用。


    至於也瑟,雖知不會幫己,但也肯定不會幫他們。頂天就是立在中間,繼續品那勞什子的竹葉青。


    陳友文打小便在江湖摸爬滾打,手腳功夫尚屬一流。


    自認了陳清野當作義父後,金盆洗手暫別了闖蕩路上的那些個刀光劍影,跟著陳清野學了一些本事。


    就這陳清野掌事夔關水運的些許年中,名正言順在其身側幫襯左右。


    隻是,水運這路行得久了,兇神惡霸自然也遇見得多。


    到底還是激活了他身體裏,早就蠢蠢欲動又不安分的野性。


    早年間,陳清野在川東這路各方積澱攢起的名譽聲望,少不得更加劇助長了陳友文的內心膨脹。


    因而,市井小民見他都是低頭彎腰,悄無聲息地過。


    可是現下,這粗漢竟敢在他陳友文麵前發飆暴粗,教他堂堂一個橫行夔州的陳縣令,如何咽得下唿楞鐵的這聲嗬斥。


    饒是心下驚出一身冷汗,還是未能澆滅陳友文長久獨大的氣焰。


    “人憑誌氣虎憑威。


    且不議我當就是個小縣令,可再小也是個官。這便是光宗耀祖,長門臉兒的事!


    鄉民百姓相議間,亦或是見到我,也是要喊我一聲陳縣令的。”


    陳友文自拎直了腰板,吐字清晰,一揚一抑間,全身上下神色威凜。


    “哈哈哈哈!當真可笑得緊!


    權也是看了總杆首的麵兒,喊你一聲陳縣令。還是老子抬舉了你!


    就你這樣的七品芝麻官兒,也配在我麵前擺譜。”


    唿楞鐵恨恨從牙縫裏擠完了這幾句,也不再顧忌場合顏麵這層,終於發作。


    索性將腿蹺起一根,自掖起靴沿,拂如空氣對話一般,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經了這通刺激,陳友文被氣得青筋凸起,兀自綣緊了拳頭,強抑住直竄而上的火苗,自從鼻孔悶悶吐了陣粗氣後,方才丟給也瑟一句,冷冷啟口道。


    “不知總把頭的幾位高人是從哪座破廟請來的?怎地冒充了文人學士,在此地招搖誆騙、叫囂扯淡!”


    “喛,區區三十年陳的竹葉青而已,諸位何來的雅興爭論不息呢?”


    也瑟自端起麵前酒盅,細細呡過一口,慢慢放下。


    自顧咂了咂嘴巴後,才悠然對上陳友文那雙隱含了譏諷的黑眸,淡淡說道。


    “陳知縣不必較真。其實,這讀書求功名的事,也是各人各看。


    在陳知縣心裏,求一官位或許是樁為祖增光,臉上貼金的門麵兒事。


    可在旁人眼中,不過是件舍棄了大好年華,為財、為利苦苦追尋的一個虛名罷了。


    人嘛,辛辣清淡,各有喜厭。


    陳知縣在外闖蕩多年,也是見過大世麵的,何須強求!”


    聽其說罷,陳友文自感不妙,越發覺出也瑟這人詐術深極,明顯是江湖老道。


    看起來,也瑟好似站在中間充當了和事佬,這通冠冕堂皇的場麵話聽著也合情合理。可往細了想,實則話頭全偏向了書生那頭。


    此刻再望過去,也瑟雖眼含輕笑,眸光轉動,閃爍而出的,卻是一股常人無具且穩操勝券的氣勢。


    觀至此,陳友文心裏一陣抓狂,麵色唰地一下由白轉墨,混著一抹尷尬僵在原處。


    “不知陳縣令可有聽說過‘勾股之學’?”


    許是習慣了鐵塔漢與陳友文,一個彪悍,一個陰戾的對峙方式,此際葉念安輕柔清幽的語聲乍然而起,不覺有一絲不適應。


    諸人不由跟著葉念安思動,默默迴味起‘勾股’二字,眉心均緩緩現出一個川字。


    勾股,勾…股……


    陳友文心間往複來迴過了數遍,終於開了竅。什麽玩意?這不是大腿和屁股麽?小子這是拐著彎在罵人呢!莫不是活膩了!


    待嚼出這層釋議,陳友文謔地從椅子上彈起,赤著張臉就喊道:“他娘的,小子你說誰屁股大腿呢!敢罵老子,不想活了麽?”


    廳內本已落進一片沉寂,這刻被陳友文‘哇啷’一吼,複又劃破,令托腮存想幾人猛然一怔。


    齊肩平坐的葉念安與雷柔,不由同時轉麵相覷,不則一聲,餘人齊齊遁聲抬望。


    沒料想,二人好似想到了一處,還未及將嘴巴捂嚴實,‘噗哧’一下就笑出了聲。


    前還尋聲陳友文的幾人,移至半道兒聽聞這端輕笑,又全數懵臉迴顧過來。


    陳友文觀見此景,以為是取笑於他,麵色瞬間黑成了鍋底。


    “嗬…嗬嗬……陳…陳知縣定是想岔了。”


    雷柔笑得自抑不住,合不攏嘴,口中說話也是斷斷續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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