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雷茂霆當時肯屈尊服低一截,陳友文自知分寸適可而止,就不會僵持不下,鬧得如斯兩敗俱傷的田地。


    更不會有這出新寵舊好、強鳳弱鶯的戲碼。


    哎……


    陳友文當真也是無計可施發了狠,才會故意在夔州百姓麵前開倉放糧,施善示威,使出當眾構陷雷茂霆的伎倆。


    隻不過,整宗事件,還非是表麵看著這般簡單!


    夔州百姓看到的,是浮在麵兒上,雷總都督與武龍陳知縣二人間的對峙較量。


    暗道兒裏,怕是隻有相幹之人,方能觀辯出其中複雜的門門道道吧!”


    也瑟似是有甚顧慮突然頓下,話語依是沒有說全。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此乃古之明訓。


    興許,師兄在這二人心裏,就是那個得利漁翁!”


    葉念安一邊說,一邊踱向也瑟身處,繼續道:


    “依著規矩,單憑官銜,陳知縣與雷總都督何來相較並論的道理?


    今兒陳友文既敢公開叫板,身後定有不容小覷的實力。


    因此……”


    也瑟被葉念安故意扼住的話頭挑起了興致,登時尋聲望去。


    卻不料,才至中途就碰上葉念安斜睨追來的眼神。眸光咄咄逼人,半晌不肯落下。


    不知過了多久,葉念安終於慢慢欺近他身畔,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


    “因此,其二人的這場公開較量,不過都是有心試探三絕穀的立場。


    看師兄你到底是明幫暗助,還是恪守原道?”


    也瑟心房登時一顫。


    葉念安幽幽飄至的聲音雖不甚響亮,卻是字字句句直中其意,毫無隱諱地落在也瑟心坎上,頗有些隱世高人的意味兒。


    這一刻,也瑟不由帶著這許驚愕,再次陷入沉思。


    黝黑雙眸盯著葉念安,暗暗在腹中盤算著。


    故而,此際端詳幾近顛覆過往、從未相識過一般,從頭至尾、從裏到外,仔仔細細將其每一根發絲、每一寸皮膚、每一個毛孔,都瞧了個真切徹底。


    經了這番打量,也不知耗費了多時,也瑟如迴魂醒轉一般,悠悠在雙頰上漾開兩朵笑靨。


    “善人遇事多居明處,心地坦蕩,直言是非。


    小人見利隱藏不露,心懷鬼胎,花言巧語。


    此宗事件,我也瑟雖無法脫身,無力還擊,但還能擇選不與他狼狽為奸。


    老爺子在時,也常得他教誨:酒肉相交、見利忘義是賊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才不枉稱作義友。


    我也瑟的這腔熱血,是隻賣給識貨之人的。


    紛繁人間,物物不同。今日築基,他朝收獲。


    千萬之事,唯有協作才可快速打造出非凡奇跡。


    我承認當年建立三絕穀時,若無陳清野的幫襯,憑己薄力極難成器。


    然而萬幸,陳清野同我一樣都是性情中人。


    當時我也是看陳老將軍意誠,隻在陳友文初露頭角時費了些心思,扶助他保其立穩。


    沒想到,前後未足一年光景,陳友文就裸露了他那顆勃勃野心。


    這廝倚仗陳清野的半生積累,根深葉茂,欲行顛覆之變,還黔東、黔北等地廣拓商運,販賣私鹽。


    除此,又在周邊牽線編織共利網鏈,尋求聯結各方官商,並與之協攜勾通,沆瀣一氣。


    陳友文與我,不過就是兄友弟恭的場麵活兒。他心裏自也明白,他與我三絕穀絕非同道中人,交誼更深不到哪兒去。


    當下所為,全是念在昔年,我與陳老將軍僅存的一絲交情牽延至今。”


    “愚弟倒是覺得,陳友文他是對師兄心存畏懼,有所顧忌。


    或許,由他立場看,師兄如今在川峽幾路以及江湖綠林上的地位聲望,他是有心想動,也動不了了。


    更何況,師兄穀中有人,林間有道,有你襄助,他隻會戰無不勝,所向披靡。


    陳友文對您,真正是即仰仗,又生畏,心有餘而力不足的兩難境地呐!”


    葉念安性之所致,悻悻搖頭,話中似對那陳友文頗感幾分可惜。


    “哼,牛不喝水強按頭!


    如斯張揚跋扈,囂張氣勢,已然將我撇了幹淨。不是公開挑釁又是甚意?”


    也瑟嗤之以鼻,滿臉不削。


    “嗬嗬,就因為如此,師兄才聯手雷總都督以退為進,韜光養晦,自編自演了這出‘離間計’麽?”


    葉念安笑意盎然,眼瞳閃爍著痞氣狡黠。


    “哈哈哈哈!”也瑟麵色盈盈,忽然一聲仰天長笑。


    “看來,這出戲也已到了鳴鑼返場,謝座承賞的最末關節之刻了。”


    ——————————


    盛夏時節,最不討喜就是陰晴不定。


    葉念安就像此深山老林裏捉摸不透的天氣。


    一時陰雲密布,一時陽光灼灼,一時雷霆萬鈞,一時雲收霧霽。


    此時,就在正堂角落的琴案前,纖纖玉指又是信信一撥。


    頃刻間,如巨石激浪,如夏蟲跳躥,如碎石跌宕,卷裹在炙熱黏稠的空氣裏,化作無數漣漪滌蕩而去。


    堂中諸人原還各色思湧,耳畔驀地驚聞出奇異響,俱被嚇了一跳。


    杵立間,還在等那滔天水波拍將麵門,卻不意快臨到時又戛然倏止,消失的不留半絲蹤跡。


    那一端,也未待眾人反映過來,又有一串靜謐細流涓涓淌出,輕柔亦如沉思,淺吟低唱。


    無聲無息地撫過堂內每一個悄聲呐喊、靜心聆聽的心房。


    陳友文此刻神智還在夢境與現實中流連徘徊,大腦已被撕扯成兩半。


    身體左片隨著琴弦音律從高處懸空墜落,掙紮著泛起一陣暈眩。


    此趟進穀,他雖無勝算,卻也不以為有甚阻力。


    饒是這刻內心激蕩,麵前人臉陌生,他還是堅信也瑟不會使那以多欺少,偷攻暗襲的末流手段。


    想到這裏,陳友文盡力撫平內心,抬首欲前。


    殊不料,方才撫琴的兩名書生,已合抱木琴倏然起身,搶在陳友文前頭步至也瑟跟前。


    年輕書生秀眉微蹙,目光如水,走動間衣衫飄逸。這會兒正半揖著身軀,頷首低語。


    “不知總杆首還有甚要聽的曲子?”


    也瑟仍是適才姿勢沉默原地,眼底慍色隨其說話融化緩和。


    其時,堂內十數雙眼睛聚在這二人身上。隻見書生話音剛落,便迎向也瑟。


    四目相對的刹那,似是流出一抹不可言描的微妙。


    陳友文一徑旁觀著講話慢條斯理,精致俊俏、行如煙雲的年輕書生,暗暗探究其與也瑟間的幹係。


    隻這稍一晃神,便錯過了恰於這時從側兜橫覷過來的一道厲芒。緊接著,是一抹不悅口吻。


    “陳知縣,可是也有興致認識我請來的這位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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