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認出了桌前貴人的身份,寇隼也隻得將他當作了‘德昌’,站立一旁冷眼靜觀。


    其實,讓葉念安來汴梁,不過是覺得以葉念安的學識才華,就算為其洗脫了死囚身份,放他迴橫穀寨了度一生,真真是太過可惜。


    隻是,汴京當前各勢情況不甚明朗,也不能多做籌劃,隻好暫時先將他留在身邊。


    “哦,師父好善陰陽之術,以相麵測字為業,我僅承了他老人家幾分功夫。”


    葉念安聽聞德昌問得這般直接,心想今日乃府尊家宴,在座幾人雖也熟識,可自己初入京城,前路不明也不敢托大,就說了句模棱兩可的場麵話。


    “葉兄過謙!適才與您對詩作賦,心想葉兄定是出身名門,滿腹藻華的讀書人。


    不曾想,葉兄師父這般雲遊天下的江湖術士也能教出葉兄這樣的好徒弟,德昌倒也是佩服啊!”


    此刻將這番景象收進眼底的眾人,臉上皆流露出尷尬勉強的笑容,寇隼更是在心裏暗暗捏了一把汗。


    他已經不想搞明白元侃出現在酒閣裏的緣由了。但眼下,他很想立刻結束這場已然變味的對話。


    想到這裏,他低眉瞥了一眼宮燕,佯裝慍怒道:“哎,宮燕,幹坐了良久,也沒見上什麽吃食,我等可是將德昌兄怠慢了啊!”


    本想截了話頭,緩解這有些凝滯的氣氛。


    哪料見葉念安笑容可掬地簌簌起身,提起桌上酒注,輕步踱至元侃身旁,拾起他麵前的白玉酒杯,肘離一尺,晶瑩酒湯‘嗒嗒嗒’地瞬間斟滿。


    “德昌兄相貌堂堂,氣宇不凡,言行頗有王侯將相之姿,不如就讓念安替您測上一測?”


    葉念安不是沒聽出德昌話裏透出的幾許刻薄,師父莫名被淩辱,心中確有無名怒火。


    念及台麵場合,葉念安依是強忍怒氣,微微淡笑道。


    “哈哈哈哈……小可以為葉兄胸有塊壘,內有深意,莫不是還要拿這等愚惑村夫農婦的伎倆來誘惑我德昌吧?


    小可若不是看在寇爺麵兒上,還以為葉兄是手頭拮據,靠此誆騙錢銀用度呢!”


    葉念安神色一暗,隻是很快又隱去,平靜道:“德昌兄快人快語,真是豪氣爽直之人!


    隻是,人命危淺,尋我測字算卦的達官貴人倒也是長龍蜿蜒。


    若真以此為生,定是用度豐裕,謝德昌兄為念安擔憂了。”


    葉念安長長的睫毛在迴話間一抖一動,壓住胸前怒火,麵兒上卻依然掛著淺淺的微笑,言語更是無縫。


    聽著二人越說越不對勁的對話,寇隼不禁懷疑起是因為自己還未去元侃的襄王府詢問立太子一事,今兒特意跑來砸他家宴的場子。


    眼梢過去,見猶自麵色不驚的葉念安,心裏暗鬆了一口氣。


    可就在此時,與寇隼同步觀望的,還有從頭徹尾一直呆在隔壁酒閣冷眼相看,豎耳旁聽的趙匡義。


    這幾日天氣暖和了些,腿腳也能活動開來。晨間聽寇隼提了句晚上要在礬樓為宮燕一行接風,就突然來了興致。


    緊鄰這間酒閣,正對方桌隙了條門縫,隔牆席坐。


    這對麵房間裏的一舉一動,他都能看得真真切切。


    此刻,趙匡義見急性子的寇隼欲上前解圍,嘴角不禁微微上翹。


    視線移向說話之人時,見葉念安眉目間依是平靜無波,且不失儒雅風度,不由得露出一絲欣賞的笑容。


    酒閣裏的寇隼實在坐不住了,也別問他葉念安什麽出身,怕是再好的教養也禁不起這般尋釁挑撥。


    看著元侃不明深淺的眼眸,他倏地站起身,笑吟吟的打起圓場來:“測字卜卦,雖不全能說成是旁門左道,可信與不信,全在於人。


    德昌兄既然如此灑脫,怎又忌晦一測?”


    正舉杯欲飲的元侃,聽聞寇隼來了這麽一記激將法,哼哼兩聲,卻是一時找不到反擊迴去的話。


    擱下酒杯,冷冷一笑道:“也罷。葉兄就測上一測,權當娛情了。”


    葉念安側臉,迅速看了眼寇隼以表謝意,轉而又說道:“德昌兄雙目有神,寬額高鼻,看您舉手投足皆不一般,按相書上說當是龍鳳之姿,富貴之象,乃王侯將相之家。”


    一句開場白後,葉念安繼續道,“德昌兄可隨意寫一個字。”


    元侃看了眼葉念安,又下意識地望了眼酒閣微掩的木門後,立馬收攏視線,伸出食指往瓷杯裏一蘸,在木桌上方方正正地端寫了一個‘趙’字,對上葉念安的雙眼道,“葉兄,就測我這個姓字吧。”


    本來還在反複猜測的寇隼,見元侃在桌上寫了這個‘趙’字後,胸中已然明了。


    今兒這盤棋可全是官家在下呀!


    想到這裏,立馬扭身望向隔了一條木廊,相互都隻微掩了一條細縫的木門,眼神篤定。


    “好一個‘趙’字啊!”


    葉念安先是眉頭緊皺,爾後卻慢慢鬆開,原本就清亮的眸子此時愈發明亮起來。


    房中眾人齊齊看向葉念安,同時問道:“如何個好法?”


    葉念安斂去笑容,正色道:“此‘趙’字,左邊‘走’字上有‘土’,意為中原動蕩之狀;‘小’字偏又坐‘月’上,左短撇,右點捺,正是左丞右相,自己居中,坐在月亮上,這難道不是王侯之相?


    駕馭文武,‘走’上趕‘士’,正是封疆無界,還需開邊拓土,建萬世功業之意!”


    隔壁酒閣內,趙匡義麵色一凜,心中卻風疾浪湧。


    瞬間想起哥哥要收複幽雲十六州的最後夙願、當下內憂外患,鄰國入侵自己數次北征伐遼的心酸戰史……


    確實測得不偏不倚正當中。


    元侃實沒料到葉念安的推算會如此準確,微微一怔後輕笑道:“但願如葉先生所言!”


    語畢,瞥了眼房門,“時候不早了,德昌府上還有事。”說完便要起身離去。


    元侃對席間之人一一揖別,快要出門前,又轉頭盯著葉念安看了半晌,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道,“葉先生,有緣再見!”


    寇隼見元侃來去匆匆,心裏已猜出了大概。


    見眾人怔在原地,立馬將席間氣氛又扭轉道,“哦,德昌兄貴人事多,就隨他去吧!


    今日家宴,大夥許久未見莫要拘謹。宮燕,先招唿著把酒滿上。


    我送德昌兄,去去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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