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身躺在書房門扇後麵的老者,不是別人。正是交糧前一晚,將信箋送到蘇廣山手中的洛管家。


    洛管家是唯一一個跟隨蘇廣山多年,親眼看他從簡陋土坯作坊,日漸壯大成青州城內獨攬京東東路漕運主道,規模最大的車馬行的老管家兼親信。


    他見證了蘇家的所有榮辱,同時也與蘇家共同麵對了生死。


    蘇廣山對著洛管家身後,已被他濺在幔帳屏心上,一道道幹結暗沉的血痕塗滿的水紋三折圍屏。


    他不停地抖瑟著身體,靠著房間牆角一點一點地蹲了下來。褐色渾濁的眼瞳裏,滿溢出一行行滾燙的淚水。


    蘇廣山已記不清楚,這是第幾個誓死效忠、扞衛蘇家的仆人離而他去了。


    他蜷縮起四肢,迴想著剛剛過去,如同煉獄一般的半月時間,竟生出一股仿佛已走到生命盡頭的錯覺。


    他本想火中取栗,在官銀和賑糧之間,犬牙交錯的刀尖上跳舞挑釁,多弄點好處。


    沒承想,借糧紙約的這些天,半個鐵錢也沒看到,還被遠在汴梁的權力中樞盯梢上,成了礙人眼球的釘子。


    不僅將自己搭了進去,還枉送了這麽多條性命。


    蘇府宅門被寇隼、葉念安和徐石三人推開時,無不被眼前景象驚得瞠目結舌。眾人循聲走進閣樓,見到倚牆而坐,不言不語,如失了魂魄的蘇廣山時,心頭拂過一絲哀憐與酸楚。


    寇隼走至書案邊,翻察起書房內的每一處間隙及角落,生怕漏了甚關鍵線索。


    葉念安蹲下身體與蘇廣山並肩席地,喉中似是哽咽。


    “蘇員外,人死不能複生。府上幾十餘條性命,一夜間毫無預兆地離你而去,您還請節哀,保重身體哇!


    念安知道員外心中悲慟萬分,可員外倘若昨夜沒在府庫中交辦糧食,怕是也遭了此毒手,那您這樁冤案可真正是不見天日了!”


    葉念安的話如搗蒜頭,一下又一下地篤篤攪騰著蘇廣山的心房,穿透他的耳膜。


    聽到‘不見天日’這半句話,蘇廣山謔地側過嚴肅兇煞的臉來,燃燒的火苗竄動於凸瞪的雙眼,盯著葉念安看了半晌,竟慢慢悠悠地從牆角站直了身子,對書案前的寇隼毫無熱氣地說道:“蘇某心神不定,還請府尊準許蘇某清靜片刻,捋一捋思緒。”


    蘇廣山突然冒出的這句話,讓房中四人視線齊刷刷地掃向於他。


    寇隼點了點頭應承道:“也罷。蘇員外若是能想明白自然最好。我與宮燕幾人在外等候,請員外放心。”


    待人出了門,蘇廣山反反複複想了又想。他知道,事情變成如斯田地,絕非是偶然。


    物分兩極,既有其成,必有其敗。


    他在這場沒有硝煙、兵不血刃的對弈中,懈怠了防範危險最基本易變的東西——人心。


    他突然明白過來,自己是被算計了。


    蘇廣山攏了攏淩亂散落的發絲,走到木雕彩繪幔帳圍屏前,一邊將屏心從屏框中慢慢移開,一邊又從漲紅的眼眶中滾落淚滴模糊起來。


    他停下高舉的雙臂,深深唿吸了一下,用衣袖橫著用力揩了一下,一方折疊整齊的信箋直直滑落到地上。


    約摸一個時辰後,書房門扇從裏折開。


    蘇廣山一掃萎靡,跨出門檻,對寇隼稍一躬身便直接喊道:“請寇知府進屋,蘇某有話要說。”


    說罷意欲轉身,見宮燕緊貼在寇隼身後,又頓下腳步,“蘇某所述之事隱密,隻得講與府尊一個聽。”


    “一切都聽蘇員外的。”寇隼想也沒想便直接答應道。


    “府尊,蘇廣山早年曾學過幾腳功夫,老奴怕……”


    “不礙事!我自有分寸。”


    宮燕一時情急,也顧不得音量將心中擔憂直講了出來,卻被寇隼豎起的手掌打斷了說話。語閉,便抬腳跟了進去。


    就在書房門快要合緊時,從門縫裏聽見寇隼吩咐道:“宮燕、徐石,好生守在門外。”


    屋內,蘇廣山未待寇隼坐下,就將適才掉落在地板上的信箋塞到他手中——


    「蘇員外年逾古稀,應當不要再操心那些瑣事。


    這個世界遲早還是年輕人的世界,就多給年輕人一些機會、一條活路吧!」


    不刻,一張埋在信箋中無聲震攝的臉慢慢抬起。


    蘇廣山沒有理會,隻是顧自走到三折寬屏前,卸下方形榫頭,拆掉方形卯眼,鬆開底座一根粗重橫梁,從底座和屏框拚接處,取出四撂一指來高的賬本,抱到了寇隼胸前。


    書案前看著蘇廣山完成這一串動作的寇隼,詫異萬分地瞪圓了雙眼。


    “寇知府,您請過目。”望著鋪滿書案的破舊賬本,寇隼似乎明白了些什麽。


    密室裏,無風,無聲。


    沉默不語的二人用流轉的眼波交流著。合上賬本那一刻,寇隼重重地吐出一口悶氣。


    蘇廣山對上寇隼鬱悶憂愁的眼眸,長歎道:“寇知府,您應該明白我蘇家為何會遭此滅門了吧!”


    “您是青州知府,橫豎皆有道理幫蘇某抓到兇手。隻是,蘇某遲遲不說這真相也是顧慮其中利害。


    你官我商,二人身份終究是觸碰不到借糧背後,真正操縱此事的權利中樞。


    哎……我稍有妄舉,便遭滅門暗算。


    經曆這半月,蘇某心已死,不想再橫生枝節,牽扯更多無辜之人了。”


    講到這裏,蘇廣山轉過背對著寇隼的身體,看著他的臉認真說道:“包括府尊您!賬本就是這幫人翻箱倒櫃要找的東西。”


    “蘇某想,這群潛殺惡人欲尋的是我蘇廣山,未找到想要的東西定然還會再來個迴馬槍。


    今日蘇某就將賬本交由寇知府,且托府尊好生保管了!”


    話說到這裏,此時此刻看進寇隼眼裏的,儼然是已把生死離別全然看淡的另一個蘇廣山,與半月前芙蓉酒閣裏那個陰險詭詐,唯利是圖的商戶判若兩人。


    “員外的意思是……摻進青州借糧的,不隻是鹽鐵司一家?”


    “府尊要麵對的,不僅僅是大宋鹽鐵司使趙環,而是撐起整個鹽鐵司及操控指使其的身後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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