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之人,都有其生,也都有其死。從來沒有白費的付出,更沒有免費的忠誠。


    如一具蠟木定在圈椅裏的蘇廣山身墜冰窟,仿若眼前又在迴放八年前城外救起六子的那一幕,心痛、悲涼、絕望。


    六子已是他手裏打出的最後一張牌,不到萬不得已,實也不願去動他。


    一旁默不作聲的洛管家,在自己進門說出六子迴不來這句話後,將蘇員外前後變化的表情全盤收在了眼底。


    他想說幾句貼心安慰的話,又怕自己說得不對令員外更加傷心,末了還是選擇以沉默陪伴。


    隻是,他心裏隱隱覺得,蘇家的興盛許是隻能留在昨日了。


    “員外,您有什麽盡管叫喚,老奴就在外頭候著。”說完,輕輕搭上門轉身退了出去。


    攤在原地的蘇廣山似被無形屏障隔斷了一般,對洛管家的話充耳不聞,沒有一點反應。


    驟然一股冷風,猛地搖開閣樓偏窗,直接穿過蘇廣山的腦勺。


    他不由地動了動眼皮,好似冬末初春破土而出的嫩芽又有了點兒重見天日的生氣。


    有時候,有些事,與聰明和才華都無關。


    隻有到了一定的年紀,才會明白人生那些說不清但又必須得領悟的東西是什麽。


    六子這孩子實誠,腸子不會轉彎,蘇廣山說什麽他都會去做。


    這顆誓死效忠的棋子,以終結自己的生命向他這個恩人發出了最緊要的訊息。


    這份苦心,也不枉了蘇廣山八年來對他的養育恩情。


    蘇廣山專於商道精明了大半生,總不允許自己有半分馬虎,縱然年逾古稀也不肯老得糊塗些。


    隻是,經曆這籌糧半月間發生的一係列事情,蘇廣山似乎有些變了。


    說到底,他也隻是一個平凡人。但是說到變,他究竟是怎樣的人?


    在青州城的百姓麵前,他是一個賑災救糧的善心富商;


    在蘇氏車馬行的車夫鏢師麵前,他是一個體恤下屬,平易近人的好當家;


    在自家府邸一眾家丁隨從麵前,他是個笑容可掬、性子溫和的一家之主。


    可是,就在這場與官府合作的借糧上,讓蘇廣山徹底露出了急性功利的真麵目。


    宮燕將這個震驚的消息帶迴府衙時,寇隼的胸膛還是明顯起伏了一下,盡管那些偷襲龍興寺的人跟他毫無幹係。


    他未曾料到這場饑荒引起的借糧買賣,麵兒上本是一心為民的光鮮之舉,暗地裏卻是商道利欲熏心下滋生出的無底貪念。


    奪走了這麽多人的無辜性命,已然變質成錢權較力的血腥屠殺場。


    寇隼無奈地搖了搖頭,眼神掃過堂上的宮燕和葉念安,沉重地歎了口氣。


    宮燕和葉念安快速對望一眼後,葉念安踏出半步,低首一揖輕聲說道:“府尊,沒兩日就是紙約之限。


    若您仍有擔憂,不如先問蘇廣山要糧,好堵住他的歪心思。


    寇隼聽聞,默默點頭:“是啊,可不能再生出其他事端了!”遂轉向宮燕:“讓蘇廣山來一趟吧!”


    “老奴,領命!”


    不刻,看到宮燕身後的蘇廣山踏進青州府衙時,堂上之人仍為眼前所見驚了一驚。


    他們不敢相信曾經恃傲無比的蘇青州一夜間變得如此蒼老黯然,若不是還有身上的華麗衣衫替他首富身份作證。


    寇隼坐在府衙高堂上,本想著該如何問出讓蘇廣山不生厭煩不生抵觸的問話。


    卻不料,堂下的蘇廣山傳出一句似是輕蔑又自嘲的話,瞬間讓整個衙堂嚴肅冰冷起來。


    “各位,此刻一定是在等蘇某說出真相吧?”蘇廣山抬首定定看著寇隼與左右站立著的葉念安和宮燕,這同是新年元日在芙蓉樓初見時的三人。


    一抹滑稽的笑意忽然浮現在蘇廣山強顏歡笑扭曲變形的臉上,他竟然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從胸前湧出。


    “再有兩日,蘇氏車馬行將在青州城徹底消失,蘇廣山這首富頭銜也將會被人替代。


    蘇某眼前的苟延殘喘,正是寇知府想要的。”冷冷的話意透出無盡的淒涼。


    “蘇員外,話中有話,感慨良多。本官確實不明其意,今日不過是想詢問蘇員外的籌糧狀況。”


    寇隼覺得一絲尷尬,隻得講一些似有似無的官話。


    “哈哈哈哈!”


    蘇廣山顫抖著,眼睛卻狠狠盯著一旁站立的葉念安,一字一字頓出,“府尊真是好興致。這個時候還不忘打趣蘇某!”


    葉念安感受到了堂下射來的充斥強烈怒意的箭矢,腦中浮現龍興寺那日被光頭壓在身下,胸前抵著匕首的情景,不禁生出一絲憐憫。


    “我蘇廣山既然來了,自然已不會懼怕寇知府您的任何問話。


    今日,蘇某就敞開天窗說亮話了!糧食,該收的都收了,一顆米粒也沒少。


    這是用蘇家所有房產、地契抵迴的真金白銀去換的,假不了!


    府尊那日下令關閉所有城門,隻留了西城門通行,是想逼迫我調換迴城漕運線路。


    蘇某對大名府被劫之糧無話可說,那是我私欲作崇,咎由自取,怪不到別人。


    前兩日,蘇某到府衙報官,想來府尊還應該記得。


    那是因從河南西路收迴的糧車本該酉時便能抵城,且漕運線路是我特意關照了下人快馬加鞭,讓前方歸城車夫臨時更換的路線,可漕糧仍是被劫一空。


    後,蘇某收到密信,那日半夜,又派親信至東城門處接收劫糧。


    此事相當隱密,知情之人又屈指可數,卻不想翌日聽到人車盡毀的消息。


    蘇某心痛如刀割,以為城外山匪猖行,故前來稟告寇知府。


    可蘇某前腳才踏進自家宅門,後腳已聽說府尊下令將唯一的西門也封鎖起來,且隻進不出。


    這不禁讓蘇某更為迷惑,我這報官本意……”


    蘇廣山抱著必死的心態,將十幾日來收糧的全程遭遇點滴不漏地梳理述說著。


    原先坐在堂上的寇隼已在他酸楚的言語中,此時已背起雙手踱至其對麵兩米處。


    接過蘇廣山的話繼續道:“蘇員外報官的本意,是因為蘇員外以為城外確實是有山匪出沒,才劫掠了你路經西城門處的漕糧。”


    蘇廣山聽見寇隼的接話有些愕然,圓睜著雙眼緊盯著麵前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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