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的案子著實沒讓寇隼找到任何樂趣。犯人雖然屬於誤殺,但人命喪於其手,卻也不狡辯,甘受懲罰。


    死者因嗜賭敗光家業,又因饑餓偷食,被主家誤打而死。


    寇隼原就厭惡此等劣民,有心替犯人開脫一番,奈何自己新官上任,堂而皇之諸多不便,索性就打了個哈哈,判了犯人秦州流放三年,草草結案。


    臨了,取出紙墨寫了一封信遞給犯人——「到秦州,且倆書信托人交秦州知府溫仲舒,他自會照拂你一二。」


    感念寇知府斷案清明,為人忠厚,犯事的夫妻二人早已泣不成聲,再三叩拜後才被押解退出府衙大堂。


    元旦之日被寇隼折騰來的快壯皂三班衙役,因想著家中娘子與灶爐上溫熱的清酒,早已在堂上站的沒了耐心。


    如今見案子了結甚快,犯人剛出大堂就急著與寇隼行禮想要退去。


    更有一名站班皂隸慌亂間踩到了袍服,身子一個趔趄撲倒在地。此人雖臉麵著地,痛得齜牙咧嘴,卻一聲未吭。


    當著新任知府的麵又恰在公堂之上,因為腿腳不利索跌一跤,羞得滿臉通紅。


    他趕緊翻身站定,眼角偷偷瞟了一眼新知府,發現新知府似乎在思考什麽,並未注意到剛剛堂下那幕,立即暗鬆了一口氣,心中定心不少。


    剛要抬腳大步邁出,一陣鑽心之痛從腰眼底部竄起,痛得他嘴巴一歪,眼淚打轉險些掉出來。


    寇隼看到衙役跌倒,換做以前若赴任新官,定會上前攙扶且慰問一番,這是他平素寬厚待人的形象。


    抑或是禦下嚴厲,訓斥不成體統,立起十足威信。


    無論做出哪種姿態都有助於他快速融入到青州這片府衙官場中。可是,今日看到眼前一切,竟然麵色平靜,無動於衷,低下頭去繼續看著案上抄錄的狀子。


    ‘因饑餓難忍越牆偷食……’


    此時此刻,饑餓二字在寇隼眼裏尤為刺眼,心頭繞滿了千絲萬縷,他思慮著這背後的枝梢末節。


    青州城災情如此惡劣,是他如何都沒料到的。


    朝廷每年在夏秋兩季征糧,今年征糧剛過就緊接天降大雨,秋收毀於一旦。


    元旦過了,轉眼便是春種。為了保來年收成,存糧都被拿去作了種子。


    ‘都作了種子百姓吃什麽?


    不作種子來年吃什麽?


    朝廷征糧交什麽?’


    如此往複,寇隼越想越害怕,越怕越不敢想。他知道,如果糧食問題不解決,青州城內就會湧現千千萬萬個劉三兒。


    饑荒一起,死人之事且不去說,可如果起了嘩變,給他寇隼十個腦袋也不夠砍啊!


    “那個…你,去叫戶曹官來府衙議事!”


    寇隼見堂下衙役皆已退走,對著適才跌倒在地尚未來得及退出堂外的站班皂隸,輕喝了一聲吩咐道。


    驀然聽見知府喊他,此人心頭一驚,待聽清話語後又鬆了下來。隻是身子酸痛,天色又近卯時,對要跑這趟差事有些抵觸。


    “寇知府,今日元旦您也早些歇息,過了初七日再議事也不遲。”衙役拱手勸道。


    ‘啪’一聲脆響,寇隼拍案而起,狀紙翻卷一旁怒道:“讓你去就去,怎憑多廢話!”


    衙役驚跳著往後畏縮,吊著臉強扭身軀向外走去。


    不出半個時辰,衙役身後跟了一個麵龐肥碩的矮壯官員。


    “拜見寇知府,下官現添為青州戶曹,掌管戶籍、田地、賦稅…一應事務。”肥臉官員行禮自報家門。


    “行了行了,免禮吧。我且問你,青州城府庫存糧有多少?”寇隼不耐煩的擺了擺手,直接問道。


    肥臉官員並未答話,隻是麵色凝重地伸出三根短粗手指。


    “三萬石?”寇隼謔的從椅子上立起來,麵上露出一絲喜色。


    肥臉官員像朽了地榫頭,吃力地搖了搖頭。


    “三千?”此時的寇隼還不死心地加問,隻是喜色已收斂起來,漸布陰雲。


    肥臉官員苦著臉再次望向寇隼,重重搖頭。


    “到底多少?”寇隼失了耐性,不想再與戶曹猜啞謎。


    “迴知府,隻剩三百石!”肥臉官員低下頭,語氣清晰而沉重。


    坐於案前的寇隼,整個人如失去筋骨一般,頹然滑進椅子裏。


    口中重複念叨著:“三百石?三百石!隻有三百石……”


    三百石僅僅夠平日十戶普通人家的食糧,可現在是一座城啊,青州七十萬老百姓要張嘴吃飯啊!


    就算把米粒碾碎熬成了稀飯,也喝不出五百萬石……


    “糧食呢?”寇隼血紅著眼,拉黑臉問道。


    “寇府有所不知,朝廷連年征戰,養兵數量一年高過一年。每年秋夏兩征,都要征走青州城七八停的糧食收成。


    程知…前任知州體恤百姓,往年三司在征收賦稅時,府庫都要挑撥存量去補百姓的缺兒。


    再加之青州偏北,夏征時提供不出絲綢布緞,就用了糧食交換。


    長久下來,青州府庫存糧就一年複一年地減少著,如今已比不過城中富戶家的糧倉存量。”


    肥臉官員想起這些年作為青州戶曹,一直過著緊巴巴的日子,說到後來已是滿臉苦澀,一副可憐相。


    “那銀子呢?總該有一些吧!”


    寇隼暗暗咽了一口唾沫,試圖讓自己平靜一些,身子微微前傾,眼睛直直盯向肥臉官員的嘴巴,期待能聽到讓他如墜冰窟的身子恢複溫暖的話語。


    肥臉官員像被戳了一下,徹底泄氣,一邊歎氣一邊搖著頭顱。


    寇隼這次沒有理會尚在堂中站立的青州戶曹,而是獨自一人轉過屏風,頭也沒迴地走進後堂。


    天底下最好欺壓的就是百姓,朝廷讓其吃飽穿暖時,就如綿羊一樣溫順。


    天底下最難欺壓的也是百姓,食不裹腹饑腸轆轆時,他們會比北方草原上嗜血的蒼狼還要可怖。


    寇隼雖是文人,但是不迂腐。否則宋太宗也不會將他插到樞密院軍務裏頭去。


    戶曹的話讓他再一次深深意識到,青州如一個病入膏肓的老人,掙紮在水深火熱之中。


    眼下,他還是風光上任的寇知府,也許個把月後他就成了百姓第一個泄憤的狗官,被剝下官服拋屍荒野。


    這讓初到青州上任不過兩天的寇隼,此時陷入了深深的憂慮與恐懼當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三叩法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半葉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半葉棠並收藏三叩法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