樞密院有全國優選的良馬,揚起蹄來輕盈穩健、馬鞭舒卷、疾風如勁,卻沒有生出震人心魄的驟響。


    隻有雨打芭蕉淒悶的‘噠噠’聲響落於禦街之上。


    張遜一人一馬被往來百姓、商賈切割遮掩,逐漸隱匿在禦街盡頭。


    寇隼看著消失的背影,古井無波的麵色漸漸陰鬱起來,迴想起朝堂上發生的一切。


    他了然張遜執意要查辦程路均坐實擅養私軍的罪名,自然是想把這件事止於知州層麵。


    既脫了樞密院押解不利的罪責,又能漂亮地給門下中書抹一道黑。


    這些年,門下中書著實打壓得樞密院過緊了一些!寇隼重重吐了一口氣。


    即使自己看透了一切,這程路均還是不得不保。


    至少,要留他一條性命。


    沒人比他更清楚程路均的品行了,謹慎、無為、不爭,隻想在戶部做個默默無聞的小官,過點富足不酸的體麵日子。


    如今雖身在知州高位,卻隻是一顆放在各部之間博弈不由己的棋子。


    當初,三司隻借著河工賬上銀子記錄筆誤的由頭,把他踢了出去,卻被時為宰相的趙普力保。


    倒是因貶反升,外放到青州做起了知州。


    滿朝文武皆以為趙普身居相位,有意培植黨羽。唯寇隼明白,程路均此人不夠聰明,怎會入得了趙普眼界。


    一切不過是程路均祖籍乃幽州薊縣人,就一個與他同鄉的理由。


    另知此事的,還有三司使施溫。


    明眼人都知道,記錯一筆河工銀子,頂天就是罰俸、告誡。


    芝麻點小事,三司使卻扣了這麽一頂動搖國體的大帽子,當著宰相的麵欲治他欺君的罪……


    張遜、寇隼明白,趙普更明白,這不過是三司使用了同鄉之誼,放進中書門下的釘子,一顆不得不嵌的釘子。


    隻是眼下,這顆釘子有些鏽蝕,尷尬地將最尖銳的釘尖抵住了樞密院的咽喉,讓樞密院難受,難受得不得不棄除拔掉它。


    寇隼苦笑了一聲,‘自己這個左諫議大夫真不太好做’。


    他要保程路均,不是因為趙普,不是因為程路均是中書門下的官員,僅僅是因為官家要借著他的身份,提醒一下那個掌握軍權的院子,順便拔出夏末時節自己被留在太宗心尖的那抹晦暗。


    今日朝堂之上鬧了這麽一場,估摸著聖上明日就應當有旨意了。


    陛下要平衡京官,自然要各給五十大板,程路均自然罪不致死,樞密院那邊也不敢做得太絕。


    至於自己,夏末那件事也應該會有個說法!


    寇隼看了看汴梁城清朗的冬日,又歎了一口氣。希望賞給自己的板子不要太重。


    【淳化三年·夏末】


    盛夏的燥熱緩緩消退,粘稠炙熱的空氣被還未成形的秋風撥弄著,透進絲絲溫涼。


    汴梁城北五丈河兩岸,綠柳成蔭,微風扶著細柳搖曳其中,慵懶和煦的陽光穿梭形態各異的柳葉上,投在地上一片清亮斑駁的光影。


    沿著河岸一直往東,自衛州門處,正有二人緩緩騎馬而來。


    “寇兄,你我二人以後再難有機會如今日這般同遊了!”


    說話之人一緊馬韁,略做停頓慨然歎道。


    “當今聖上雄才大略,你我二人自是不可同兼樞密院副使。


    朝中爾虞我詐暗流湧動,均蘊心肚。


    如今你外放秦州,為兄看來也算好事,先提前恭喜了!”


    寇隼向即將去秦州上任的溫仲舒拱手道。


    “外放之事已定,雖心中不願,奈何聖命難違。隻是,寇兄往後孤身一人,在樞密院行事還要格外謹慎。


    聽聞張院使與遼國……”


    溫仲舒剛講到緊要之處。


    自岸邊一排柳樹後,突閃出一個精瘦漢子,腳步踉蹌卻是步履甚快,三兩步便已跪倒在寇隼與溫仲舒二人馬頭方向,口中‘萬歲’之聲唿喊不停。


    二人麵色大驚,寇隼立環顧左右,事發突然,見四周遊人尚未看到眼前情形,心中稍安,卻又不敢多做停留,全當適才一幕沒有發生。


    二人一勒馬韁,左右分開閃過中間流民,雙腿較力緊夾馬腹,疾行而去。


    出了這麽一檔子事,二人郊遊興致全無,相互道別後各自迴府。


    因離得匆忙,二人都未注意到離那一排柳樹不遠處,正走來一批汴梁巡街的左金吾將軍——王賓。


    寇隼這人雖說人緣差勁,臉不討喜,更可悲的是,這王賓不是別人,正是張遜收籠的心腹。


    溫、寇所騎馬匹還未拴牢馬樁,樞密院一匹快馬已帶著墨跡未幹的參奏,離府飛馳,直奔皇宮


    趙匡義望著折子所參之事,揉了揉跳突的太陽穴,心中著實生出惱意,隻是惱得卻不是流民亂唿‘萬歲’。


    他了解寇隼,此人雖然心直口快,也有些城府。隻是,對朝廷,對大宋,此人赤心也如他性子一般剛直毋疑。


    趙匡義體恤他是受了黨爭陷害,可他還是心生煩悶。


    麵兒上,折子是金吾衛將軍王賓遞上來的,可幕後操作整件事的人,不還是那個張遜麽?


    哎!


    真以為朕老眼昏花瞧不出你玩的把戲了?


    你張遜要來事倒也得來漂亮些啊!


    手裏掌著樞密院,卻唱了這麽一出有失水準、拙劣無比的戲,嫌樞密院右使在你身邊礙了軍事。


    朕給足你麵子,配合你把溫仲舒貶到了秦州去……


    不料你竟還不知足,現下又來將朕的軍。


    哼!


    肝火燒到了胸前,‘啪’地一聲,趙匡義手中的折子用力摔倒在書案上。


    “張遜,你這是在挑釁朕麽!”


    今日早朝和張遜的一番爭執,明裏暗裏都為爭一個機會。


    給自己,給陛下,也給君臣之間一個釋懷的機會。


    陛下也是人,總還是要讓他出出氣的才好,要不然,橫豎都是自己寢食難安。


    至於程路均?


    他根本不重要!


    他的死對陛下、對趙普、對寇隼,都不重要。私軍養了也好,沒養也罷,都是某些人的一個借口。


    寇隼抬頭看了看天色,湛青高天,一片彤雲緊貼著太陽,拖延著普照蒼生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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