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小年,同樣是瑟瑟寒風欺人的冬夜,這裏是煮酒訴衷腸的融融暖意,而青州知府卻沒能抵擋住來自汴梁的這行缺胯衫袍、戎服加身的不速之客。


    程路均才處理完手中瑣事,看了看窗外銀雪覆地折射出的白光,心下歎了一口長氣。


    雖早已在秋末做了規劃,秋麥已盡數毀於南陽河水,隻是聽聞北方遼人越來越不安分,戰線吃緊,軍糧春征之期怕是又要提前一些日子。


    這朝廷一日不下了免稅公文,心裏總是不能踏實。


    程路均掖起的衣袖還未放下,忽聞府衙高牆外有窸窣碎步聲傳來,越來越近、越變越響。


    剛想走出堂屋一探究竟,卻未料府門‘轟’一聲響突然彈開,不由分說地闖進一夥來曆不明、兇神惡煞之人。


    程路均急上前幾步定睛一看,眼前盡是一群勒帛裹肩、腰配環刀的朝廷差人。


    正想張嘴詢問,卻被一名身著墨綠官服的為首之人搶去了話頭。


    “程知州,深夜登府實有冒犯!


    在下大理寺卿呂天奉旨前來,請程知州隨下官一同上汴梁走一趟!”說話之人折腰躬身,低首說道。


    程路均借著堂屋裏透出的亮光,見得眼前這個大理寺卿呂天生得一雙濃眉大眼,身高臂長,精氣神間頗有一道武將風範。


    待看清此人後,程路均麵色平靜,右手從桌上穩穩拾起茶碗啜了一小口,並未去辨解質問什麽。


    呂天在大理寺當差,經他手上拿過各路州官要員也近十之數,如眼前程路均一般鎮定之人,卻是沒見過幾個,心下不免升起幾分敬佩。


    隻是要務在身,容不得耽擱,呂天直起腰身對程路均道:“事情緊急!須程知州即刻啟程,莫要令朝中大人等太久了。


    程知州,多有得罪!”


    “來啊!”


    話音才落,大理寺卿呂天退下一步,微微偏頭間抬起左手弓了弓指頭,身後即閃出若幹差人,將程路均反綁了結實。


    時值冬夜,青州城的百姓家中,屋內是通明燈火,窗外是凜冽寒風。


    他們圍著烤爐、溫著清酒,驅走了隆冬大雪帶來的滿地清寒。


    好似所有人都已忘記了這個淳化三年,夏末秋初那場久不願停歇的大雨一如常人都免不去的頭疼腦熱,過上幾天便會痊愈。


    原來,隻要被酒暖過身子,暖了心房,就是平民百姓的幸福生活!


    青州城的百姓如此,白馬逗和葉念安亦是如此。


    程路均偏愛喝茶,愛喝培植在南方春雨之後的第一朵龍井新芽,這還是當年他初到戶部任職時養下的喜好。


    不想時移境遷,到了這漠北青州城,依舊鍾愛如故。


    他最愛捏起一小撮黃綠扁平的葉子丟入適溫開水,看著芽葉下墜,一旗一槍,上下沉浮的模樣。


    等到葉子漸漸溶出茶湯後,再注水高衝低落。閉眼聞過,入口微淡,過喉溫和,留在舌尖經久迴甘。


    程路均要的就是這樣的平靜安逸,沒有驟然起伏的濃烈,更沒有眾人期盼的起落為官之道。


    這清悠茶湯讓他在多年官場生涯時刻保持著清醒、審慎及旁人看不懂的道理。早


    已學會了處驚不變,識破而不說破的官場準則。


    隻不過,就這般單純活著,也說如此困難。


    程路均像是早已料到了這一天,麵色沒有一絲變幻。


    想到此,不禁內疚地投向正倚著堂屋大門一臉驚慌,陪伴自己辛苦持家的娘子。哎!


    夜幕蒼穹下,前後不到半柱香的功夫,這行遠道而來、自稱是大理寺的差人,又急急調轉身軀朝著來路愈行愈遠,徒留了一串串明暗交替、密亂不整的腳印。


    翌日,白馬逗帶著宿醉,一臉急躁地踹開囚徒舍門,風一般地飄至葉念安榻前。


    猛烈將其搖醒後,葉念安揉著惺忪雙眼,拋出一個疑惑的眼神。


    白馬逗退至舍門外來迴踱著方步。葉念安整好衣冠走出門外,即向白馬逗行了一個拱拜之禮。


    “先生,大事不好了!”


    白馬逗急切的語氣在左右搖晃的碎步中更顯慌亂,一臉愁容地望向葉念安:“我一早去知州府衙找程知州稟報河堤道修理進程,卻見到整個府衙被封圍了起來。”


    “知州府被封了?”葉念安倏得抬起頭,嘴裏重複道。


    “正是。適才我還打聽到,昨日深夜有汴梁大理寺的人奉旨前來帶走了程知州,一刻未停啊!”


    “哦?把程知州也連夜帶走了?”葉念安越聽越覺得事有蹊蹺。


    “先生,您怎麽看?”白馬逗在對麵重重點了點頭,滿臉焦急。


    “都丞莫急,容念安思量思量!”說罷便籠過手,兀自向外走開幾步,半晌未有聲響。


    踱步間,葉念安眺望起遠處冰封的河堤,心胸一暢,一股興奮雀躍之情漸漸升騰上來。


    他終於從前些日子莫名急躁的陰晦情緒中跳脫開來。


    片刻,飄然轉身走了迴來,對著不遠處的白馬逗嚷道:“都丞,恭喜白都丞!”


    身後的白馬逗被這‘恭喜’二字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先生,何出此言?”


    “白都丞可信我?”話音剛落,白馬逗鄭重地點了點頭。


    經賭坊一事後,對於葉念安的手段已相當信任。


    “程知州此行怕是兇多吉少了!


    你我皆知南陽河水泛濫,青州良田盡數淹毀,‘禾’可就沒了。


    你與程知州共事多年,皆因這一撇所牽絆。


    如今程知州被大理寺拿了去,木字入口則為‘困’,這是當朝皇帝在責問程知州的罪。


    試問誰能抵得住天子一怒?


    而都丞則不同,白都丞的姓氏去掉一撇,即為‘日’,想來都丞您今後官運必定如那紅日高懸!”


    葉念安如是解釋著,也不管白馬逗聽沒聽懂,眼睛裏不自禁地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


    白馬逗聽得一愣一愣,兩片嘴唇似張未合的抿動著,懵得一時間沒了言語。


    “先生此話不是說笑?”


    “念安沒有這個膽子!


    即日起,不過三月,朝廷自有上官下得青州城來巡視堤岸的治理河情。


    此視察河情的上官,便是替白都丞去了姓氏頂上一撇,讓您‘日頭上天’的貴人!”葉念安的語氣平平直直。


    “……先生,當真不是玩笑話?”


    “當真!”


    “好!如若念安兄所言成真,本官定當竭力助你迴去橫穀寨妻兒團聚!”


    “念安在此先行謝過白都丞!”


    這一次,葉念安將自己的身段躬得與地麵一般低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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