誌遠一直很鎮定,直到從暗門裏,走出一個人,讓他眼裏放出驚喜的光,還低低的驚唿了一聲:“三大爺!”


    從張其先辦公室暗室裏走出來的人,竟然是杜海山的鐵哥們、從小就視誌遠為已出、因刺殺鈴木案被當局懸賞一萬大洋的慶三爺慶文秀!


    “三大爺!”誌遠激動地衝到慶文秀跟前,目下這種場合,齊心協力渡劫是第一要務,不宜過於感性,誌遠抑製住了撲進了慶文秀的的懷裏的衝動,但看到曾經英俊灑脫、一貌堂堂的慶三爺已經兩鬢斑白,麵目黧黑,臉上皺紋刀刻似的,誌遠的眼睛瞬間就濕潤了:“三大爺,你……你老了好多……”


    “嗬嗬,”慶文秀自嘲:“成天價風餐露宿的,頭上日頭曬,腳下水汽蒸,能不老嗎?可人老心不老,身子骨也還康健,倒是你,聽說還是老樣子,動不動就生病,讓人一直牽腸掛肚的。”


    說完,大大方方的伸展開雙臂:“遠子,來,讓三大爺抱抱你。”


    慶文秀身上的衣裳,倒不是很埋汰,可不知是不是慶文秀之前出了很多汗又沒及時洗澡換衣服,走近了,就能聞到慶文秀的身上和衣服上,有股子異味,可誌遠還是毫不猶豫地,就投進了慶文秀的懷裏。


    就算是一身髒臭,這也是他的三大爺!


    是打小就視他為已出,和著爹爹一起,哺育他成長的親人!


    慶文秀把誌遠抱了個滿懷,拍撫著他的背,眼裏也瞬間變得濕潤:“遠子,謝謝你為我、我家、還有土豆家所做的一切,我知道那有多險、多難、多不容易……”


    隔著衣裳,慶文秀都能感覺懷中誌遠那美好的身體曲線、那種骨肉停勻的溫軟和練家子才有的柔韌,鼻子裏是一種淡淡的卻又是氤氳不散的異香,說不清這香是懷中這個容顏如玉的孩子的發香還是體香。


    這感覺讓人無比留戀,可慶文秀卻扶著誌遠的雙臂,將他推離自己懷抱。


    看到誌遠眼裏的驚訝與不解,慶文秀苦笑:“昨天中午起,一次又一次的玩命,昨晚又是一宿折騰,天這麽熱,不知出了多少身汗,收到你要來匯華的消息,昨晚和我在一起的劉襄理好歹還迴家洗了個澡再趕來,我是沒地洗去,所以身上這味賊難聞,下來還要議大事,別把你熏暈了。”


    之前劉襄理倒是想讓慶文秀悄悄到他家去換身衣裳,可慶文秀不肯,他是在日本人那裏掛上號的通緝犯,得萬事小心,進出劉襄理家要是被人點了相可怎麽辦,他不想連累了別人。


    除了怕連累劉襄理,還怕連累匯華銀行,慶文秀進匯華都沒走正門,是從後巷由陳秘書接應爬窗子進來的,萬一失了風,就說是自己爬進來想偷東西的。


    事情緊急,不容敘舊,幾個人在桌邊圍成一個小圈站定,說到之前誌遠對劉襄理的質疑,慶文秀為劉襄理向誌遠進行解釋。


    “遠子,這事,不怪劉襄理!劉襄理之前說的,都是事實,這些事我雖然沒親眼看見,卻是梅先生親口告訴我的,據梅先生說,劉襄理找到他的時候,時間約在十一點半,因為在找板車,當時梅先生的位置,是在書店街東邊的一條內街上,當時他和強子從那裏就立即轉移的話,強子也就不會出事,可是當時,出於某些原因,梅先生不得已,必須要冒險先迴桂花巷一趟,因此,他當時就和強子返迴了桂花巷的家中。”


    “不得已?”誌遠轉頭看向劉襄理,眼色一下子就深了:“原來不隻是強子,還連梅先生都迴了桂花巷!梅先生因何一定要迴家一趟?其中的原因,不知可否告知?”


    誌遠聲音不高,語氣客氣平和,見劉襄理不作聲,眼神裏就帶上了更強的力道:“雖然我在電話裏說的是可能出事了,並沒完全地把握,但以梅先生和劉襄理之資曆和冷靜謹慎,梅先生不是即時轉移而是大喇喇的迴了家,而劉襄理竟不勸阻,這真的讓人匪夷所思,還請劉襄理消除我的疑慮。”


    劉襄理猶豫了一下,就開了口:“我們深信令尊的情報能力,對於李公子的示警,即使你說的是‘可能出事了’,我們也極之重視,此外,就像你說的,我們也不會輕率地抱僥幸之心,現在,我們彼此間的信任至關重要,梅先生因何要迴家一趟,我願意解答李公子的疑問。”


    誌遠輕輕點頭,等待劉襄理繼續說下去。


    “李公子,你聽說過馬家麟嗎?”


    “馬家麟?那個作家?”


    “對!”


    “我不但聽說過他的名字,還讀過他寫的小說。馬家麟可是知名作家,他的小說,歌頌抵抗,因言詞激烈受到很多文學青年的擁戴。”


    誌遠知道馬家麟,最早是李純把馬家麟的小說給他看,李純對之評價很高,還說她當時在煤球廠組織讀書會,讀物之中,就有馬家麟的小說。


    劉襄理點頭:“豈止如此!反日的地下油印刊物《星辰》,就是由馬家麟編印的!為此,他被日本人抓了起來,此兄真是個人材,筆下寫得,口才也了得,硬是把看守都給忽悠成了他的死忠,竟然協助他越了獄!那看守不僅把他藏在親戚家,還幫他通消息,經他朋友幫忙,一封求救信,送到了關裏。”


    劉襄理頓了頓,繼續道:“滿洲情報組一直有按上級的指令,搶救轉移被日本人迫害的文化名人和知識分子,經我們幫助,逃脫虎口的人,數以百計!這次,我們也是執行上級的指令,設法聯係到了馬家麟,並準備送他入關裏,使之免受日本人的迫害。經過一番努力,馬家麟從北滿安全到達奉天,因他是通緝犯,住旅館風險很大,梅先生便把他暫時收藏在家裏,安排了慶文秀昨天下午來接走他,準備由慶文秀護送他入關。因家裏還有個馬家麟要即時轉移,又怕沒有擺物示警,今天會到梅家的慶文秀會不明就裏自投羅網,所以梅先生堅持要先迴家一趟。”


    慶文秀在邊上開言為劉襄理佐證:“這是真的!遠子,我有梅先生家的鑰匙,去梅先生家,進不進屋,有沒有危險,是要看約定的擺設物的,要看梅家二樓對著後巷開的窗子的窗台上,有沒有擺放出一盆蘭花。”


    誌遠雙目炯炯,看著劉襄理:“通知馬家麟即時轉移、擺放蘭花,有強子一人迴去也就夠了,梅先生高義,記掛著同胞和同袍之性命,這可以理解,但梅先生不會不知自己肩負著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非要以身犯險迴家一趟,這就讓人有些不解了,而劉襄理竟然也不勸阻,也讓善德不解。”


    劉襄理深深地看了誌遠一眼,足足過了差不多五秒鍾,才開口迴答:“我說了,有不得已的原因。梅先生家裏有些重要的文件必須帶走或是銷毀,有些文件收藏在哪裏,隻有梅先生自己知道,其中,有份重要的文件,被梅先生藏於一個大衣櫃後麵的牆洞裏,那個大衣櫃很重,要移開那個櫃子不容易,每次他和強子都要配合著才能移開。”


    誌遠忽閃了兩下睫毛:“了解了。我也猜到了,強子之所以沒及時走避,是因為還在屋子裏燒文件。”


    “可是,”似乎已經認可劉襄理所說的誌遠,突然又話鋒一轉:“家裏不是還有個馬家麟嗎,強子可以和他一起移開櫃子,梅先生沒必要親自迴去。”


    劉襄理苦笑:“你以為,我們不知道敬畏風險?你以為,我當時沒有勸阻梅先生?梅先生隻說了三個字,我就已經再不廢話,不但由著他倆迴家,還在通知梅先生之後沒按梅先生說的立即撤離,而是言明會尾隨其後,並在他倆進入家中後,在外圍負責警戒。”


    “梅先生說了哪三個字?花名冊?”


    劉襄理黯然地搖搖頭:“我質問他為什麽非要迴去,”劉襄理頓了頓,或是因為心情難過和激動,喘息了幾下,才幽幽地道:“梅先生說:密碼本!”


    跟著劉襄理難過地看著誌遠:“你也是特訓班出身,應該知道為什麽梅先生明知有風險,也一定要迴去了吧?”


    誌遠眼裏閃現出震驚之色,氣焰一下子就低了下去,半晌,難過地點頭:“我明白了!這密碼本要是落在了日本人手裏,之前被日本人監聽截取的電文都將會被破譯,死的人隻怕是更多!是責任心,讓梅先生冒險返迴。而強子,就是為這個犧牲的吧,他之所以沒及時走避,是因為他要在屋子裏先將重要的文件燒毀,我還收到消息,強子的屍首,被日本人運迴去後立即就進行了解剖,生怕他在身體裏,還藏了什麽……”


    “是的……”劉襄理喟然長歎。


    沉默了一會,誌遠對著劉襄理,語氣誠懇:“劉襄理,對不起,請原諒……”


    劉襄理也一臉真誠:“沒事!若沒有李公子,情況比現在更壞,梅先生可能已經落網,密碼本也是,我們這裏可能已經被日本人給端了,並株連甚廣。”


    說完,看著誌遠,嘴角微微上彎:“雖有質疑,但對我還是信任居多,是嗎?不然就不是這麽麵對麵的提出質疑了。”


    誌遠也微笑:“是的,因為剛才在樓梯上,劉襄理眼裏的坦蕩。”


    劉襄理臉色和眼神,都微微的亮了一亮:“李公子真是個很有意思的人,難怪梅先生以不能羅致你進組為大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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