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電話後的誌遠,小臂一擺,舉起了手。


    那是一個快速又充滿了拒絕意味的手勢。


    這個手勢,讓林有他們全都靜默肅立,不言,也不動,包括原本看到誌遠臉色發青,已然伸手向誌遠腋下想攙扶誌遠的李閻王,也都慢慢地重新直起身放下手,就在邊上靜立著。


    雖然他們從誌遠的電話對話中,知道肯定是出什麽大事了,急切地想知道答案,但這會子,他們知道哥兒要靜一靜,所以人人不但不言不動,還控著唿吸,生怕這氣大了氣粗了,影響了誌遠的思緒。


    誌遠定了定神,雖然心裏充滿大禍臨頭的恐懼、無法以言語表達的懊悔和對李熙的愧疚,但他告訴自己,要冷靜!


    如果那個被打死的強子,真的是梅子瑜的伴當,那麽,梅子瑜呢?


    為何現場隻抬出了強子的屍體,梅子瑜是跑了?還是已經被捕?


    若跑了還好說,若是被捕了……


    一念及此,自念要冷靜的誌遠,立即就不淡定了。


    說好了如果情勢危急你就自盡的,若是活著被捕了,梅子瑜,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這事,事先不是沒有警示過你,再三和你說了,危險性極高,並再三說自己已有預感,你會死在這上頭,可你非要實施,並在我麵前做出一副已抱必死之心的模樣,你不會不知道,事情若敗露,被日本人圍捕可能跑不掉時,你必須死!決不能被捕!


    不管任何理由,一個隻要往自己衣領上一舔就能魂歸天國的資深特工,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裏還藏著劇毒膠囊,若活著被捕,就是他畏懼了、變節了,是他貪生怕死,不肯兌現他必以自己一死以截斷相關線索的承諾。


    如果梅子瑜被捕,壓根就不用指望他能在日本人刑訊下能“堅貞不屈”多久,一個麵對死亡沒有勇氣在自己衣領上舔一下的人,遲早會吐口。


    誌遠懊悔,懊悔自己定力不夠,終究被梅子瑜說服,用盡心機,說服了李熙,向梅子瑜提供了滿鐵相關調度人員的情報。


    梅子瑜若是吐口,不但滿洲情報組完蛋,李熙和李家也必受牽連,梅子瑜曾經說過,不管李熙幫不幫他搞情報,這任務他都是必須完成的,就因為不想梅子瑜摸瞎,怕他和相關人員白白犧牲,自己才答應幫他說服李熙幫忙的。


    原本沒李家什麽事,梅子瑜就算吐口,也不一定非供出與此任務不相關的李家,就算是供出李家以前有給滿洲情報組提供過其他情報,李熙也有法子推諉,李熙做事,向來小心,做事總會不嫌麻煩多轉幾個彎多設幾道防火牆,就是為了出事時有人能頂包,自己能推諉,這下好了,李熙成為此任務中的一環,自己這次算是把李熙和李家也一塊兒也賠上了!


    為什麽自己總是為李熙和李家招災惹禍?李熙精明而沉穩,是個避雷針,守護著李家的的安好,可自己是什麽?是他媽的惹禍精,是他媽的引雷線!


    自己真的是對不起李熙、對不起李家!


    自己為什麽不堅定到底?為什麽不堅持自己的反對意見?如果自己能勸得梅子瑜放棄,或者就無今日之禍!


    誌遠騰的就站了起來,隻覺得渾身燥熱,伸手就去解長衫的紐扣,長衫是唐裝,扣子是盤鈕,比西裝的扣子難解好些,誌遠更是心焦,直接伸手硬扯,準備把領口扯開。


    突然間,誌遠不動了。


    長衫,長衫!


    他想起那迴在白雲寺外,想著進寺能見著爹爹杜海山,因為爹爹不喜歡自己西裝革履,特意改裝,換上了一件長衫。


    誌遠由長衫,想到了爹爹杜海山。


    爹爹曾經教導過自己: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然後可以製利害,可以待敵。


    由海山,誌遠又想到了李熙。


    爸曾經教導過自己,無事如有事時提防,才可以彌意外之變;有事如無事時鎮定,方可以消局中之危。


    鎮定!


    冷靜!


    你為何不去大連,而是來了奉天?


    你本就是為了大義,為了護衛親人而來,這會子,懊惱有用?愧疚有用?負麵情緒下,隻會增加誤判的概率,容易壞事。


    你現在,應該專心做應做之事。


    誌遠複又坐下,雙眼微閉,先自調息靜心。


    一靜下心來,果然就又捕捉到了什麽……


    首先,是梅子瑜的下落。


    強子是十二點多被打死的,而自己是下午三點的火車,兩點之前,自己都還在家和李熙商議如何應對,也就是說,至少到下午兩點,還沒有人供出李家。那麽下來,自己首先要和家裏打個電話取得聯係,如果家裏出事了,那不用說是梅子瑜已經吐口了,如果家裏仍然平安,那就說明雖然強子出了事,但梅子瑜可能並沒有被捕!


    或是被捕了,還沒吐口!


    其次,這次平安廣場的抓捕,很有可能就是衝梅子瑜去的,而且是個保密級別極高的行動,上午打了示警電話後,李熙的耳目就已經暗裏全部張開,可平安廣場的抓捕行動李熙竟然沒收到風,這作派,像是受日本特務機關高度重視的專案的模樣。下來,不論是什麽行動,不論是自己這邊還是長春家裏,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因為麵對的,是國家機器裏鋒利的刀鋒。


    再次,是滿洲情報組內部,有沒有問題?


    剛才電話裏,張輔臣說過,老關聽到槍響的時間,是中午十二點多……


    十二點是飯點,這個時點,一般人都會比較關心,老關應該不會記錯和說錯。


    誌遠睜開了眼,忽閃著睫毛,自己給劉襄理打電話的時間,自己記得很清楚,上午十點十五分,直接打到匯華銀行業務部給劉襄理。之後再打給張其先,暗語通知之外,還言明“所托之事”,劉襄理甚有經驗,已請劉襄理幫忙,請張其先派劉襄理辦理。這是告訴張其先通知梅子瑜跑路的任務,由劉襄理去完成,誌遠相信張劉二人,已經意會。


    匯華銀行離平安廣場並不遠,就算走路,半小時怎麽也到了,劉襄理老特工了,他不會沒有分寸,可為什麽在十一點前就應該撤離的梅子瑜和強子,其中的強子,十二點多還在桂花巷?


    不但還在,還被日本人打死了。


    而梅子瑜下落不明。


    而另一方麵,張老爺子說,匯華銀行昨天一切正常,到下午快下班時,自己的家人還去取出過款子交他的醫藥費呢!


    滿洲情報組內部,會不會有問題?具體而言是那個劉襄理,有沒有問題?是他的通知不及時,還是強子自己,出了什麽狀況?


    還是那劉襄理,壓根就沒去通知,想借機除去梅子瑜,他與梅子瑜之間,是否有什麽過節?還有,梅子瑜要是死了,他就是滿洲情報組的新組長。按理,不會,因為梅子瑜要被捕吐口,滿洲情報組就全完蛋了,可是,如果劉襄理確定危急關頭,梅子瑜必定會服毒自殺呢?危急時自殺以保滿洲情報組,本就是梅子瑜自己的設定。


    劉襄理身上,可能有幺蛾子,這個可能性雖然不大,但不得不防!


    如此看來,別說現在三更半夜的不宜往張劉二人家裏打電話,就算是天亮之後,就算是確認長春家中還一切平安,是否一上班就往匯花銀行打電話也要慎重,這之前,得先自己設法搞清楚,到底出了什麽事,而不是就這麽去聯係劉襄理。


    平安廣場響了槍死了人,這麽大的一件事,自己秘密安插在奉天特高科特務股的釘子劉光祖,多少應該知道些什麽。


    誌遠決定,天亮後,先派黑子,秘密的去找劉光祖,問清情況,然後再決定是否往匯華銀行打電話,通知張其先和劉襄理,說自己到了奉天了。


    而眼下,必須先往家裏掛個電話,看看家裏那邊,是什麽情況,自己離開家差不多十個小時,這期間這邊出了平安廣場的事,不知李熙那邊,可有什麽消息。就算家裏眼下還平安,也要告知李熙這邊危險等級提升,好讓家裏做好準備,並說出約好的暗語,表示自己這邊對於形勢的判斷是危急,李家的女眷,別說從大連迴長春了,還已經到了隨時準備登船、出國避禍的地步。


    理清了思路,誌遠轉眼,看向他的幾個心腹。


    要不要和他們商量一下?答案是否定的,應交的底要交,不應他們知道的,還是別知道吧,眼下情勢危急,知道得太多,對他們對李家都不好。


    邊上的林有、李閻王和黑子,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緊張的身體姿勢,較前都略有些兒放鬆,這是因為不管事兒有多大,那種萬事底定於心的沉穩和光華,已經重新迴到了哥兒的眼裏,很明顯,現在哥兒清醒且冷靜,是哥兒在謀事,而不是哥兒反過來被形勢局麵所裹攜。


    誌遠做出一個要大家靜默的手勢,然後拿起電話,開始往長春家裏撥號。


    邊上的林有、李閻王和黑子,立即都繃緊了身條!他們也不是笨的,有些東西,能意會得到!


    電話通了,誌遠握著話筒,精神是高度緊張,除了緊張家裏,緊張李熙,還有就是情勢若不對,要立即撂電話走人。


    電話通了,誌遠先不作聲,對方靜默了一兩秒,跟著有了聲音:“喂喂喂……”


    誌遠聽了,大鬆一口氣!三疊聲是暗語,表示目下家裏平安!


    誌遠迴了一聲:“喂喂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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