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哥……”


    誌遠走進了亭子,叫了一聲。


    若在以前,林有必定會起身垂手,恭敬的叫一聲“哥兒”,可這會子,林有大坐著不動,還把臉給擰開了,看都不看誌遠。


    誌遠心裏暗暗叫苦,硬著頭皮:“有哥,跟我迴去吧,天這麽冷,再坐下去,人要凍壞的!”


    林有保持著別開臉的姿勢,也不說話,不搭理誌遠。


    誌遠有些尷尬,虧得自己料到會出現這種情況,不讓其他手下跟來,不然這會子,自己的臉,往哪裏擱啊?


    適應了亭子裏的光線,誌遠看清了眼前這個坐著的男人,雙手抱胸,用力擰偏了頭,這是一個很抗拒的姿勢。


    誌遠微微皺眉,在想如果上前拉林有,再脆生生的叫幾聲“有哥”,林有會是個什麽反應?


    林有很可能就此乖乖的就跟著自己迴去了,畢竟林有一向對自己很是遷就,可說不準也可能突然就暴發了,那可就是吃不了得兜著走了,畢竟這迴和上次那次大別扭有所不同,上次是有哥誤會了自己,這次卻是自己有錯。


    想想李閻王屁股上的大片烏青,誌遠決定還是別造次,四神別看平時嘴上你損我我損你,心底裏卻是能將性命托負的夥伴,今天林有對李閻王竟然動了真格,說明他真的是處於暴走狀態,還是別刺激他為好。


    眼下,以靜製動,方為上策,老子就不信了,老子站著你坐著,你能坐得住!


    果然,僵持了一會,終是林有熬不過,迴過了頭!


    “少堂怎麽會帶我去逛窯子?是哥兒指派的吧?”


    雖是在夜裏,林有的那雙眼睛卻亮得嚇人,裏頭是誌遠從來沒在林有眼裏見過的森然和肅殺,誌遠不敢造次,先自道歉:“清風小築的事情……是我有欠妥當,有哥,對不起……”


    林有跳了起來,雙目如劍,直逼誌遠:“哥兒是不是覺得,有幾個臭錢就很了不起,又對我家有恩,我就是賣了身給你的奴才,你想我圓我就得圓,你想我扁我就得扁?”


    誌遠心裏一驚,林有這話,不但極不客氣,他的眼裏,除了憤怒,甚至還有故意的挑釁!不由自主的,就後退了半步,他頭一次,麵對林有,而心有恐懼。


    林有逼前一大步,厲喝一聲:“是不是?!”


    聲音又大又帶著狠,把誌遠吼得又倒退了半步!


    近前了,誌遠突然驚恐的發現,眼前這人是林有,卻又已經不再像是林有!這人的眼,是紅的,而臉,非常可怖,竟然是扭曲的!


    而他的雙拳,是緊握的,看模樣,已經運氣於雙手,若躲不開,被他砸一記麵門,不但鼻梁骨要立馬折了,隻怕整個頭臉,還立時就會和開了五彩鋪子似的!這會子,別說自己這小身板了,這暴怒的林有,隻怕是李閻王都頂不住!


    誌遠頓時便氣都喘不順!


    誌遠知道自己錯了!這兩年,自己被林有的溫情遷就寵壞了,欺負林有也欺負習慣了,竟然忘記了人都是有脾氣的,忘記了即使是以好脾氣出名、對他總是溫情遷就的林有,也是有脾氣的!


    而越是平時沒脾氣、好脾氣的人,一但被惹毛了,越是危險!


    隻怕這會子,如果他應一聲“是”,林有就要暴發了,到時場麵就可能失控,暴怒下的林有,會對自己做什麽,難以預測!


    誌遠忍不住就飛快的迴望了來路一眼,來路上,哪裏還有李閻王的影子,那王八羔子,果然很聽話,真的“滾犢子”了。


    誌遠頭一次因為手下“太過聽話”,而想罵人!


    誌遠不由自主的再後退半步,警惕的看著林有,林有若失控,自己都不知怎麽對付!


    別看誌遠在李閻王跟前吹得山響,其實他有自知之明,自己的功夫,可不是林有的對手,這林有,這兩年武藝更加精進,估計都快能趕上他海山爹了,自己哪裏打得過他啊!當然,自己腦子是比較好使,腦筋轉得比林有快,可如果自己的狠招陰招,不能一招製敵,那就是自己找死!


    何況狠招陰招,是用來對付敵人的,這可是林有啊,真心對自己好的人!


    誌遠後悔自己太托大了,身上別說槍了,連平時幾乎外出就不離身的匕首,都沒有帶,真打起來,連件趁手的武器都沒有,別說勝過林有了,想抵擋一二然後逃跑恐怕都不容易。


    張漢貞送誌遠的“星光”,雖然能削鐵如泥,但因為那是日本人覬覦的文物,誌遠可不敢天天帶在身邊,他經常隨身的,是海山給他的那把銀光閃閃的匕首,那匕首曾經幾易其主,在海山的師傅“掃北”用那匕首自殺之後,就又迴到了海山的手裏,誌遠離開渾河堡開始追隨李熙的時候,海山將之給了誌遠防身。


    “說話啊!”林有一聲怒吼,右手憤然一拳,砸在石桌上,“砰”的一聲,不僅桌角被硬生生的砸飛了,隻感覺整個亭子,都抖了一抖!


    我的天佛爺!


    誌遠更加心驚!


    誌遠曾經見過四神在一起時劈磚劈石塊玩,可那用是的太極拳裏的鬆沉勁,因為用的是巧勁,既快且響動不大,可這一下,實打實就是用拳頭砸的!


    那是怎樣的一種狂怒!


    誌遠本能的一縮脖子,心如電轉,在服軟與頂硬之間掂量,林有眼中那似乎能吞噬一切的怒火,讓人害怕,可誌遠並不想服軟,這時要軟巴了,以後就再降不住林有,那麽,也就等於永遠的失去了林有。


    除了他爹爹海山,失去什麽,他也不想失去林有!


    “媽了個巴子的!都敢吼我了!”誌遠突然間一副暴跳如雷的模樣,聲音響量而勇敢:“你想知道是吧,那我就告訴你,是!”


    林有又逼前了一大步!


    誌遠心裏發虛,可他還能控製住自己,勇敢的迎著林有的目光,再不後退半步!


    淡淡的夜色裏,誌遠身子筆直,毫不畏懼,眼底的光芒勝過星辰,那模樣,又漂亮又驕傲!


    林有惡狠狠的死盯著他,可沒有再向前逼,眼裏甚至有了一絲驚訝與欽服。


    誌遠退是不退,可也真的不敢不解釋:“有哥!我當然想我讓你圓你就圓、我讓你扁你就扁,可我,從來就沒當過你是什麽奴才,我知道這世上,錢能買到的東西很多,卻買不到一個真心對自己好的人,也買不到一顆真正在乎自己的心,世上之人千千萬,有人這麽真心對我好,是我的福分,不敢不珍惜,所以,我是真心的,當你是我哥,而不是什麽奴才!”


    沉默,好一陣子的沉默!


    林有一雙眼,仍然死死的盯在誌遠的臉上,可眼裏的魔性,在漸漸消退,連臉,都慢慢不再那麽扭曲!


    半響,林有冷冷的嗆了誌遠一句:“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可你做的,又是啥爛事?再怎麽著,在你心裏,我都不及你的麵子和名聲值錢!”


    誌遠一窒,清風小築一事,自己確實不地道,到底心虛,不敢直視,眼神閃爍的偏開了頭。


    接下來,仍然是沉默!


    誌遠外強中幹,被林有說得心裏又是心慌又是委屈,頂不了多久,就打了一個寒戰。


    沒一會,一直不動的林有有了動作,誌遠看見,眼前的林有,在脫他自己的狐皮大衣,還邊脫邊向前走,兩步就已經到了跟前!


    誌遠心中打突,心說:媽呀!這是要幹嘛,想霸王硬上弓嗎?


    誌遠立即就一個滑步,向後一退,實力懸殊,被林有近身後自己壓根就沒有勝算,心中飛轉,在想要怎麽的才能腳底抹油趕緊溜!亭子並不大,身後可就已經是亭柱和圍欄,沒法再退了,正在想向左轉還是向右轉逃開去,“啪”的一下,右臂被林有抓住了!


    誌遠心裏一顫,瞳孔都立時收縮了!


    林有左手抓著誌遠的胳膊,不讓他再後退逃開,右手一揮,將他的大毛衣服一展,為誌遠圍披在肩上。


    圍好,林有後退一步,嗡聲嗡氣的說了一句:“你受不得寒,迴去吧,不用管我,等我坐夠了,自會迴去。”


    誌遠驚訝的看著林有,慢慢的眼裏就有了欣慰和感激。


    原來,有哥隻是怕自己冷!


    剛才幸好還夠鎮定,他差點兒沒反抓林有的雙臂,然後提膝狠命的撞在林有的命根子上!


    之所以“差點”,之所以抬腿前還有那麽一刹那的猶豫,是因為這人,不是敵人,而是“有哥”!


    林有幫他披衣時,誌遠也聞到了一股子熟悉的味道——林有身上的煙味!


    這讓他想起了同樣煙癮忒大的海山。


    同樣的愛抽山東煙,同樣的武藝非凡,同樣的俠肝義膽,同樣的嫉惡如仇,同樣的深明大義、不肯向日本人彎腰低頭……


    誌遠伸手從口袋裏,掏出了他的白綢手帕。


    剛才在聞到煙味的同時,他也聞到了一股子血腥味,同時也看到了林有右手拳鋒上,在流血,剛才那一拳,石板桌麵都砸崩了,可有哥也傷到了手。


    誌遠伸手去拉林有的右手,竟然拉不動,誌遠抬頭看著林有,又已經是平時命令手下的口吻:“把手抬起來!我好給你包紮,都流血了!”


    手能拉動了。


    誌遠拉抬起林有的右手,示意他就那麽平伸著,然後半低著頭,用自己的白綢手帕,小心又溫柔的幫林有包紮。


    林有平伸著手,默默的看著眼前的誌遠。


    新月在天,淡淡的天光下,眼前的哥兒五官精致,長睫動人,最美的,莫過於他那專注於包紮的神情。


    是因為有對自己的信任,才會不再防備,如此的專注吧……


    林有突然很想伸手,把眼前這個人摟在懷裏。


    但他沒有那麽做,因為他知道,他不能那麽做。


    那一層窗戶紙,一旦捅破,或許成功,或許萬劫不複,林有不敢賭,怕從此連兩人在一起當賓主的機會都會失去。林有是很生誌遠的氣,可依然希望能跟在他的身邊,天天看到他,照顧他。


    哥兒為了和日本人鬥,已經越走越高、越走越險,自己不能任性,讓四神散了夥,讓哥兒失了四神的保護。


    林有克製著自己,不動,不伸手,因為真的伸不得手!王朝宗便是例子,王朝宗對哥兒忠心耿耿,當時哥兒還正靠王朝宗幫他吊命呢,可這小祖宗對王朝宗,是說踹就真的踹了,一個對自己都能發狠的人,不由得別人不怕。


    可林有,也是真的,很想把誌遠抱在懷裏。


    把人抱在懷裏,不去親、不去摸,什麽也不做,隻是想給他些溫暖,因為眼前這人的手,觸手冰涼,讓人痛惜。


    誌遠氣血虛,冬天即使在室內,寫著寫著字,不時就要搓手嗬手,林有若看見了,有時就會把自己的手伸給他,讓他抓著取暖,或是雙手包著他那雙冰冷的手,幫他捂熱,兩人手的溫度,那可差老鼻子了,誌遠就曾經讚歎過:“有哥,你的手真暖和,還總是這麽熱乎,比那小手爐都強!”


    一絲溫軟的感覺,就那麽湧上心頭,如春風,在林有心中拂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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