誌遠慚愧道:“因為,我想明白了,我……我是真的……想錯了!”


    “啥?”


    “之前在瓦台子那會子,我是真的把我爹給恨慘了,他罵我不忠不孝,我覺得,我是沒有堅守對他的忠誠,可他也一樣沒有!他甚至為了救三大爺,生生的推我去死!”


    誌遠痛苦的搖搖頭:“直到拿到爹爹親手給我做的衣裳,靜心細想,才想明白,錯的那個人,真的隻是我,撇除誤會,爹爹他……他真的從來都沒有背棄過我。”


    “哦?”虛雲也不多話,隻用眼神,鼓勵誌遠說下去。


    “杜家被大禿頭滅門那會子,堡裏人人都說我是災星,連三大爺,都勸爹爹把我舍到廟裏,爹爹不肯,對三大爺說我心事重,如果他不要我,光是心病可能就會要了我的命,說家裏的人,已經都死了,就算我真的是災星,最多也隻能克他一個了,克就克吧,他心甘情願!”


    誌遠說著,眼圈兒一紅:“從古蠍子手裏逃迴家那會子,丹毒發作,我頭禿了,牙齒鬆了,後背上,全是張著嘴發著惡臭的毒瘡,看一眼就頭皮發麻,聞到味隔夜飯都能嘔出來,我在別人眼裏,就是個妖怪,村裏人都罵我是‘禿頭怪’、‘臭蟲’、‘爛背蟲’、‘蛆蛆’、‘災星’、‘野種’!可爹爹卻不管我是不是還隻剩下了幾個月的命,豁出命去給我治病,還對我說:‘不管你臭了還是爛了,都是我的心尖尖,你給我聽好了,咱倆父子,一條命,你要死了,我上閻王殿陪你去!你敢輕命,就是害你老爹!’”


    虛雲聽了,眼裏忍不住就有了淚光:“知道!我還記得呢,那時你被堡裏的熊孩子欺負,我帶你到我這裏,海山和慶老三,追了來……你的這條命,真是海山給的,為了給你試藥,他差點把命都搭上了……”


    誌遠含淚點頭:“是的!還不止這些!細想想,即使在和我翻臉後,爹爹也沒有放棄過我,一直沒有停過為我配藥,找借口把藥給林有,讓我能繼續吊著命!和我翻臉,也是為了讓我明是非、知對錯,引導我走正道,這才是真正的善之大者!還有,杜家本就人丁單薄,我入繼李家,杜家可就無後了,本來這事好辦,把春嬸子娶過門,爹爹的身體這麽強壯,三年抱倆,不出幾年就兒女成群了,可爹爹卻至今都沒有娶春嬸子,我知道是為了什麽……”


    誌遠掉淚了:“當年他心疼我在古蠍子手裏吃的苦,立定主意要給我一個開心的童年,就和春嬸子說,必定要等我長大了、給我娶了親後,才娶春嬸子……就算是明麵上和我翻了臉,可還他還是說話算話,真的做到了!他沒有背棄過我,倒是我,撇下我爹跟了李熙,真的是不孝……”


    虛雲聽了,也是傷心,陪著誌遠掉淚眼,卻不安慰誌遠,反而突然淚一抹,就板起了臉,眼神淩厲:“知道錯了?”


    誌遠一怔,忸怩起來,連耳根子都紅了,好一會才低頭道:“我從林家出繼,入繼李家,雖然是為了報李家救助爹爹的恩情,但方法欠妥,隻知報我爸的恩情討他的歡心,卻忽略了爹爹的感受,爹爹就我一個孩子……”


    又猶豫了一下,誌遠終究是慚愧的承認:“我當時……心裏特別委曲、特別難受,多多少少……也……也確實有用這個,要爹爹也不好受、向爹爹泄憤的心思,我……我錯了……”


    虛雲眼睛亮了:“遠子,在入繼李家這事上認錯,你這可是頭一遭啊!那你可會舍棄李熙?”


    魚與熊掌,總不能都要吧?


    誌遠慢慢卻又是堅定的搖搖頭:“不會!在我心裏,我姓杜,也隻姓杜,但實在沒臉,出爾反爾、有負李熙。爹爹怨恨我擠兌我,是我活該,因此讓爹爹不開心了,才讓人最不安……”


    虛雲聽了,既為海山不值,也讚賞孩子對李熙有所承擔的堅持,一時無語。


    虛雲挪了挪屁股,往炕桌邊上湊,想看清誌遠刺血,寫的是什麽。


    炕桌上鋪著張裁小的宣紙,仍足有四張16開信箋大小,虛雲是監寺,他這屋有時也招待來訪的居士,備有供居士留墨寶的紙墨筆硯,這宣紙應該就是他屋裏書案上拿的。


    宣紙上暗紅的字,想著這是孩子用鮮血所書,不禁有些觸目驚心之感。


    虛雲看了幾眼,宣紙上已經寫了兩行字了。


    “你寫的是……孟郊的《遊子吟》?”


    誌遠點頭。


    對海山感激和思念,又心有愧疚,讓誌遠抱著海山給他做的那套衣裳,一晚上,壓根就沒睡著過。


    “我頑愚不孝,惹爹爹生氣了,爹爹不但沒有舍棄我,還親手給我做了這新衣裳,爹爹還沒明言原諒我,不知如何稱唿和自稱,不敢寫信,唯有以血寫下《遊子吟》,以表心意。”


    虛雲和尚到底還是心疼誌遠多一些:“寫《遊子吟》,很好!我相信你爹收到時,一定會明白你的心意!不過,你身子骨軟弱,就別刺血寫書了,書信文章,可達意即好,下剩的,就用墨寫吧!你這字不小啊,寫完得多少血啊。”


    又嗔怪的看林有一眼:“你也不勸勸!”


    林有苦笑:“怎麽沒勸!哪裏肯聽!看他擠血擠來擠去也擠不出多少,心裏都揪得慌!巴不得放我的血,保證口子一開那血嘩嘩的,隻可惜,他不肯用我的!”


    虛雲急了:“遠子!你這是因為氣血不足啊,才擠不出多少血來,別再放血了!看你這小臉,煞白!”


    “不!我一定要用血寫!”


    誌遠一副倔強勁:“我爹說的,男子漢,流血不流淚!我要讓他知道,他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著呢!”


    擠不出血就切更大的創口,誌遠硬是堅持把《遊子吟》寫完。


    虛雲又是心痛又是激動的把宣紙捧在手裏。


    上麵寫的遊子吟,看得虛雲感動不已: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極輕極薄的一張宣紙,因為上麵那三十個暗紅的大字,而讓虛雲感覺沉甸甸的。


    這不是一張宣紙,是孩子的赤子之心啊!海山要見了,還不定怎麽激動呢!


    人逢喜事精神爽,有誌遠從長春過來給自己侍疾,虛雲隻覺得這小日子,簡直和神仙似的,從未如此開心和享受過,不出兩天,病就全好了。


    虛雲在報大安和繼續再裝裝病之間糾結。


    這天晚上,虛雲在房裏,坐在炕沿上把腳泡在熱水盆裏泡腳。


    虛雲看著蹲在地上,專注給自己洗腳搓按的誌遠,孩子左手中指有創口不能泡水,隻能右手一隻手操作,可仍舊一絲不苟,搓按得別提多舒服了。


    多好的孩子啊,孩子如此孝順,自己怎麽能不為他著想……


    虛雲最終決定:報大安!讓孩子能在年前趕迴長春去,陪李熙過年,不能讓孩子在李家,受人詬病!


    “遠子啊,我的病,其實已經全好啦,現在頭也不暈了,眼也不花了,今天還賴在炕上,一來是病尾,二來是實在不舍得你,不舍得你的服侍……我的病好了,明天一早,你就帶上你的人,迴長春去吧,反正你有本事坐上火車,我聽說,連你的跟班,都是三等免票!早點迴去,別搞得大年三十的,還在火車上!”


    誌遠仰起頭,眼神清澈帶著笑意:“軍師爺爺,你年紀大了,小病也得大養,你還沒好利落呢!再說了,你不想我陪你過年啊?”


    “怎麽不想!我巴不得你不走!”


    虛雲這可是實話,他無比珍惜和享受和孩子在一起的時光,對於他來說,和孩子在一起,一刻千金。


    但虛雲是個自詡深諳人情世故,比海山更能體諒誌遠難處的人,海山是疼孩子,可時不時的就腦子被驢踢了,就知道拿大道理壓孩子、擺他當老子的譜,孩子有多為難,他知道嗎!


    海山的心思,虛雲自詡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海山挑這時候把孩子召來,還極力慫恿自己把孩子留在白雲寺過年,實際是對李熙心中懷恨,找借口把孩子調到白雲寺來,那李熙那邊,不就沒孩子陪他過年了嗎?過年時祭祀祖宗,杜家那邊沒有男孩給祖先磕頭,李熙那邊,也一樣沒有!吃團圓飯時,杜家不團圓,李家也一樣!


    這自然很爽,可孩子日後,在李家可就難做人了,自己的病要還沒好就罷了,病好了再拖孩子在這裏,就不地道了。


    虛雲彎下腰,手搭著誌遠的肩,一副長輩教導晚輩的腔調:“遠子,你入繼了李家,身為人子,就得守人家的規矩依人家的禮,若過年祭祖都不見人,你想想,李熙的臉,往哪擱啊?李家其他人和下人,又哪裏有心裏不嘀咕的!既然李熙待你是真心,你又不舍得他,就總要為他也著想著想,不然,就算他不說什麽,別人也難免心裏有說詞,所謂閻王好見,小鬼難纏,人言可畏知道不,搞不好,你以後在李家,可就難做人了。”


    虛雲頓了頓,說出重點:“明兒一早,就迴去吧,啊!”


    誌遠手上不停,沒說話,但仰起了臉,對虛雲感激的一笑。


    複又低頭,心裏盤算著,就算真的要趕迴去陪李熙過年,明天也不能走。


    因為,明天,有“大安排”!


    一大早,他就讓黑子去約了梅子瑜,明天,梅子瑜會化裝成香客,到寺裏來,和他秘密相見!


    此時的北滿,已經山雨欲來風滿樓,誌遠剛從富錦迴來,從收集的情報,他和宋世安都判斷,北滿,很快就會“出大事”!


    受日本開拓團逼迫的農民,有暗裏串連,蘊釀武裝暴動的跡象!


    誌遠覺得,這必須及時通知滿洲情報組,好讓國民政府早做準備,對暴動給予指導和支持。


    這才是誌遠此行來奉天的真正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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