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鑽出車篷,誌遠心裏就是一個咯噔,兩邊的人,眼裏都帶著狠勁兒,或明或暗,槍都扣在手上,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不用說,誌遠的目光,首先是被海山所吸引!


    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爹啊!


    伊通河邊一別經年,期間誌遠透過安插在渾河堡的眼線劉季援,探知海山行蹤,遠遠的偷偷看過海山兩迴,還有就是為海山擊殺孫有文那迴,遠遠的和海山打了個照麵,三次見爹爹別說說話了,鼻子眉毛都看不大清,都是遠遠的。


    可誌遠的目光不敢在海山臉上停留,因為他的目光和海山一接觸,就已經被刺得低下了頭。


    此時的海山,一副高度戒備的狀態,麵對一眾誌遠的人,一手端韁繩,一手叉腰,眼睛裏閃射著沉著不懼的光芒,神采煥發,氣勢驚人。


    若不是已生原諒誌遠的心,海山早就動手了,下手的對象,當然是誌遠——擒賊先擒王!


    誌遠這邊的人也不是吃素的,除了李閻王,各個暗扣武器,其中最來勁的,還是李閻王!


    李閻王仍然立馬路的中央,紋絲不動,沒有拔槍,因為他不屑先拔搶!身為關東第一快槍手,強敵當前,他仍有後發製人的自信!


    沒有拔槍,甚至是沒有動一動,可李閻王的嘴角,擰出了兩道兇狠的皺紋,那睥睨一切的灼灼目光,像火一樣熱辣,又像冰錐一樣冰冷,能讓人後脊梁骨直冒寒氣。


    誌遠眼一瞥,邊上胖子左掌按在身前,右手收在身後,手裏握著短槍!


    誌遠相信他的人,多少還是知道自己心思的,不然隻怕早就動手了。


    有一迴夜咳,林有進屋來看他,一時收不及,懷裏還抱著爹的腰帶子,臉上淚痕也不及擦去,林有裝看不到,但誌遠知道,林有肯定是看到了。


    可這並不完全保險,畢竟爹爹說過見到自己就要打死自己,而自己氣頭上,也說過和海山“父子緣盡”,為護衛自己的安全,手下人會不會來個“先下手為強”,還真不好說!


    得馬上表明自己的態度!


    誌遠用肘輕輕撞了胖子一下,低聲一喝:“收起來!”


    收啥?當然是收槍啊!


    誌遠又邁步向前左右一分,把擋在自己身前護衛著自己的林有和大魚左右分開,同時壓著聲音扔下兩個字:“別動!”,然後,就踏著冰雪,向海山的爬犁走去。


    不敢走太近,走前了幾步,一越過李閻王的馬,當路在雪地裏,對著海山就是一跪!


    誌遠很想高喊一聲:遠兒給爹爹請安!


    可想想,還是不說“爹爹”二字為宜,爹爹明說過不準自己再姓杜了,這節骨眼,別把老爺子惹翻了,一言不合,兩邊打起來可就糟了。


    如果“爹爹”二字不能說,那自稱“遠兒”,是否也不合適?


    且不說爹爹讓不讓自己還是“遠兒”,跟著自己走出車篷的,還有陪自己來白雲寺的朱厚輝呢,自稱遠兒而不自稱“善德”,朱厚輝聽了,一定很為東主李熙難過吧。


    李熙教導過,身為一個特工,任何一句話出口前,首先要先在腦子裏過一遍,把後果想想清楚!


    最終,誌遠半低著著頭,雙手在胸前抱拳,恭敬的一聲:“給您老人家請安!”


    海山居高臨下的,冷冷的看著跪在地上的誌遠。


    這小子,現在姓李!李納李善德的名頭,在江湖上還挺響亮呢!


    按中國人的傳統,出了繼的孩子,和原來的父母,已經再無幹係!


    想到這個,海山就想上前,把那不忠不孝的狗東西踹翻在地,再給他幾下狠的!媽的白眼狼,自己是怎麽含辛茹苦的養大他,他全忘了!


    可海山也很想上前,把孩子從雪地裏拉起,擁他入懷,好好的抱抱他。


    這是他的心尖尖,是他的遠兒啊!


    伊通河邊那個秋夜,當自己拿著刀子要捅死他,當自己把他打得隻剩下一口氣,他爬在地上,抓著地皮兒上的草棵子,一點一點向前挪,用盡最後一點力氣,艱難的向自己爬來,隻是為了拉著自己的褲腳,哀哀的警示自己:“不要用糞車!”


    在農安縣城門,孩子明明知道,慶文秀和他兩人中,隻能活一個,孩子滿目淚水,眼睜睜的看著自己和慶文秀乘車在他麵前經過,一聲兒也沒吭……


    海山眼裏,突然就有了水汽,他真的很想跳下爬犁,跑過去,把孩子拉起來,抱他,親他……


    可海山終究沒有動,因為他看到了朱厚輝!


    對麵的人,全都沒有動,隻有朱厚輝動了!


    朱厚輝既沒有拔槍,也沒有說話,但堅定的走前了幾步,就站在誌遠的身後,直視海山,神情嚴肅,勇敢無畏。善德是東翁李熙的孩子,是李家唯一的男孩,他要為東翁扞衛李家的完整!


    朱厚輝此來,名義上是李熙怕虛雲真的出了“大事”去世,誌遠會傷心難過而把他也派了來,以照顧好誌遠,並在真的出事後,幫誌遠,料理好虛雲的後事,而實際上,是李熙和他都預感到此行誌遠有可能和杜海山見麵,哥兒為人最重情義,虛雲病重,東翁“深明大義”,沒阻止哥兒前來看望,但特意讓他也跟了來,以防萬一。


    既防杜海山對哥兒不利,也防杜海山把哥兒的心,又給勾了迴去。


    朱厚輝之前隨誌遠去富錦,那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照顧,以“輝叔”的身份,替東翁李熙照顧督促哥兒愛惜身體,按時吃藥吃飯,晚上九點一過,必督促哥兒上炕休息,甚至是親自拍撫,看到哥兒入睡了才離開……


    海山斜著朱厚輝,一看見這個人,他心裏就不舒服!眼裏水汽消散,跳下爬犁跑前去把孩子拉起來抱在懷裏之心也在消散,代之而起的是冷冷的眼神,這是他杜海山,在敵人麵前必須顯現的驕傲!


    半低著頭的誌遠,抬眼悄悄的瞄了海山一眼,被海山的目光刺得一顆心砰砰的跳,之前聽到身後積雪被踩踏的聲音,他也料到了身後的是誰,爹和輝叔,好家夥,不是冤家不聚頭,那還不和烏眼雞似的,你瞪著我、我瞪著你?正尷尬間,誌遠瞥見了海山爬犁上的醫箱。


    誌遠仍拱著手,果斷的長身而起,迴頭對李閻王等人喝令:“讓開!”


    說著自己就已經跑離路中,跑到路邊上,同時一揮手,再次喝令自己的人:“救人要緊,為醫者讓道!快!”


    立馬就是一陣子忙亂,誌遠的人和車馬,全靠邊站了!


    海山一言不發,揚鞭催馬,啟動爬犁,經過誌遠身邊時,忍不住用眼角掃了誌遠一眼:這小子,還是挺上路的……


    朱厚輝又如何,還不是得給自己讓道?哈!


    海山感覺,倍兒有麵子!


    到了白去寺,虛雲老和尚燒得滿臉通紅,正在炕上哼哼呢。


    把過脈,海山就已經心中有數,埋怨老和尚:“先生你這是作死!為了那臭小子,值得嗎?你以為你還年輕啊?六十好幾的人了,又是大冬天的,你就不怕真的出大事?”


    虛雲看著海山,笑得一臉都是褶子:“放心吧,就是受了點風寒,我自己知道自己,死不了!再說了,我還不是為了你!別說你不想見孩子!我不整點幹貨,你能來嗎你!”


    又拉著海山的手叮囑:“一會遠子來了,看我麵子,你忍著點,別兇巴巴的,算我求你了。”


    海山略一沉吟:“成!我答應你!不過,這一迴,我還是先不搭理遠兒,按我們原定下的辦!給你開好方子,看你喝下第一道藥之後,我就迴去了。”


    虛雲急了:“別啊!今晚就住這吧!再趕迴去,天都黑了!”


    海山眼神一暗:“不了!我倒是有心給他些好臉色的,可那王八羔子,總戳人心!你知道他來這裏,邊上跟著誰?朱厚輝!他媽了個巴子!”


    虛雲倒抽一口冷氣,海山心裏最恨什麽,他清楚!忙為誌遠說好話:“遠子以前來我這,可從來沒帶過李熙的人,這迴,帶朱厚輝應該也不是他自己的意思,別生遠子的氣啊……”


    說著,外頭已經是人聲馬嘶,顯見得是誌遠和他的人到了,海山趕緊彎下腰,對老和尚低聲急道:“好!看你病著的份上,都依你!”


    跟著就是微笑:“你也別留我了,我杵在這,他都不好上前,你啊,好好享受那臭小子的服侍,你待他一片真心,這是你應得的!那臭小子,服侍起人來,那個用心和舒服……”


    海山的眼色,忽然就柔和了,他想起多年前,他得了霍亂,半夜裏從昏睡中醒來,才十歲的遠兒,對自己的服侍……


    “爹!你就我一個兒子,你病了,我不服侍你,誰服侍你!”


    “我不走!爹!你打死我,我也不走!我們兩父子,一條命!”


    自己那時,從昏睡中醒來,就感覺喉嚨裏毛糙糙的,又幹又痛,輕喚一聲“遠兒——”,在身邊把頭支在炕桌上瞌睡中的孩子,搖晃的身子猛的一抽,人立即就醒了,跟著就跳下炕,幾乎是反射性的從炕邊捧起一個刷得幹幹淨淨的銅洗臉盆,緊張的問:“爹,想吐?”


    自己輕輕搖搖頭,孩子就緊張的問:“爹,是要拉?”邊問邊放下臉盆,飛快的把放在門後的便桶給移了過來。


    那熟練勁兒,看來已經是服侍過很多次的拉和吐了。


    當時自己,有氣無力的告訴孩子:“水……爹要喝水。”


    孩子聽了,點頭應一聲,立即把便桶推迴原位,跑出去洗手,然後迴屋,給他捧上一杯溫吞水。


    那水,竟然是甜的!


    孩子當時的可愛模樣,海山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我放了點冰糖。”孩子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又可愛又帶點兒自得:“我記得爺爺以前說過,吐瀉劇烈,會讓人失水抽筋,喝水不能用白水,最好加些糖,至不濟也要下點兒鹽,昨天爹爹抽筋了,我就用家裏的一隻雞,和人換了些冰糖。”


    服侍自己喝水時,孩子還用手巾,輕輕的幫自己抹去嘴邊的水跡呢。


    海山此刻,心頭溫暖,還是與那時一樣的感慨:有兒萬事足啊!有兒子——真好!


    誌遠進門時,小心翼翼,卻意外的發現,海山看他的眼色,嚴厲中,卻又帶著一抹溫柔。


    隻林有和大魚,被準在門外站著服侍,傳遞東西,聽候差遣,其他的人,全打發去了客房。誌遠心裏明鏡似的,怎麽可能讓朱厚輝或李閻王這些爹爹不待見的人,杵在這添堵呢!


    誌遠不敢亂搭話,上前輕喚一聲“軍師爺爺”,就閉了嘴,陪著小心在邊上立著,一雙眼睛滴溜亂轉,隻要瞅準機會,就上前搭把手,及時端個水或遞個毛巾把子什麽的,海山給虛雲開方子,誌遠更是湊上去,給海山磨墨!


    老和尚眼裏滿是笑意,遠子這是有心往海山跟前湊和啊,最難得的是,海山那倔犢子,裝著沒看見似的,一點兒沒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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