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雲罵海山死不開麵,把孩子往死裏逼、往李家逼。


    虛雲頓足捶胸:“我若不把你的話帶給遠子,是對你失義,我若把你的話帶給遠子,遠子肯定傷心氣惱,若誌遠死了迴杜家的心,那白雲寺就是遠子的傷心之地,再不會來了!”


    一念及此,觸著傷心處,不免嘴又一癟:“那我這個幹老,隻怕是再也見不著孩子了。”


    海山仍在炕上盤腿端坐,一聲不吭,老和尚肯幫他把話帶給那臭小子就好,哭鬧由他。


    不料老和尚突然發狠,惡毒的指著海山的鼻子罵:“你就抱著你的大義一個人過去!將來孤獨終老,死了連個哭你的人都沒有!”


    世上最惡毒的話,莫過於罵人無後、斷子絕孫,海山雖仍未言語,但眼裏的眼神,立馬就變了。


    偏老和尚覺得這麽還不解氣,說著說著就開始摔東西,先是一手把炕桌上的煙簸籮掃飛了,跟著抓起茶碗就摔地上,正要去抓茶壺,突然被一個力道狠狠的一扯,跟著人就被人當胸拎了起來!


    虛雲驚恐的看著眼前的海山。虛雲連海山是怎麽從炕上跳起來的都沒看清,雙腳就已經離了地。


    海山雙手揪著虛雲衣襟,把他整個人給提了起來:“老子看你上了年紀,忍著讓著,由著你又是哭又是罵的,你倒好,幾十歲的人了,不知收斂,還他娘的蹬鼻子上臉,摔東摔西的!”


    海山把手上的老和尚狠狠搖晃一下,怒目圓睜:“也不想想這是誰家!敢再摔東西,先想想你這把老骨頭經不經摔打,別吃了老虧,才知道馬王爺有三隻眼!”


    老和尚有心再罵,可又被嚇得立即不敢吱聲兒,這可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順天菩薩杜海山,他要真動手,絕沒自己的好果子吃。


    海山也隻是嚇唬一下老和尚,並沒真想把他怎麽地,搖晃了老和尚一下,也就鬆手了,偏虛雲和尚年紀大了,又正為誌遠痛心疾首,腿發軟,海山一鬆手,老和尚一個沒站穩,一個後仰摔了個四腳朝天,屁股先著地。


    老和尚“哎喲”一聲,表情痛苦,嚇得海山趕緊上前去扶:“先生,沒事吧?”


    虛雲憤憤的打開海山伸前扶他的手:“墩著尾椎骨了,你說有沒有事?”


    “啊?”海山吃了一驚,他隻是鬆開手,並沒有推人,所以判斷這一跌並不嚴重,但老和尚畢竟年紀大了,骨頭脆,海山還是不敢怠慢,急忙扶起老和尚:“快上炕,我給你看看!”


    “看你個屁!”老和尚兇巴巴的,一手推開海山,自已兒伸手揉著尾椎骨,一邊往八仙桌那邊挪,一邊罵罵咧咧放著狠話:“榆木腦袋,死不開麵!就知道對遠子狠,老子和你說不到一塊去,老子要和你絕交!”


    老和尚把搭褳往肩頭一搭,氣衝衝的就往外頭走,出到院子裏,就見趙一春提了一小簍“順天豆幹”正進門呢,趙一春見老和尚要走,連忙上前:“先生,這就要走啊?吃了飯再走啊,聽得您來了,我特意拿了您最愛的豆腐幹!”


    海山當掌櫃的磨坊,出的“順天豆幹”已是遠近聞名的特產,也是老和尚的最愛,每迴來渾河堡,海山都會叫趙一春加上椒絲土豆絲炒上一碟招待虛雲,並另拿上一小簍,送給虛雲帶迴寺裏去吃。


    老和尚沒好氣:“還吃飯,吃氣都吃飽了!”


    說完撂下一臉驚愕的趙一春,去石頭家叫上他雇的車把式,上了馬車,就迴了白雲寺,誰勸也不聽。


    第二天一早,兩輛不起眼的馬車,一無篷、一有篷,一前一後,離了奉天城,往白雲寺而去。


    這是裕東火磨的馬車,前一輛無篷的普通農家馬車上,堆了些籮筐雜物,坐著李閻王,趕車的是黑子,兩人看似輕鬆,實則一直暗中留意四周環境,是警戒和開道的。後頭有篷的馬車,單馬小篷,車廂裏頭位置不大,誌遠在裏頭獨坐,車廂前麵,林有和大魚一左一右,相背跨轅而坐,邊趕車邊閑聊。


    誌遠在奉天的裕東,有一輛豪華型的玻璃大馬車,平時送往迎來,接送賓客,若誌遠到了奉天,這玻璃馬車就是誌遠在奉天的“坐車”。倒不是誌遠這個“董事長”愛講排場擺闊氣,而是生意上應酬的需要。


    但今天,怎麽不用那輛豪華型的玻璃洋馬車,倒用這種“土馬車”呢?


    正因為“土”,滿街都是,才不引人注目。


    白雲寺監寺虛雲,是誌遠的幹老,也是他與爹爹海山之間最直接的紐帶,出於安全考慮,誌遠並不希望有人知道或注意到,他去了白雲寺。


    此去白雲寺,明麵上看望幹爹並小住,實則是與爹爹見麵,爹爹很可能就是張官屯案的主謀,誌遠自然是小心又小心,生怕把“曹二虎”之流的“有心人”的目光,引到白雲寺。騎術精絕的李閻王,不想坐馬車,想耍帥騎馬跟著,誌遠都不許,硬是整了輛拉菜模樣的“農家馬車”給李閻王和黑子駕乘,還要李閻王換下他那身匪氣的打扮,裝扮成本地農民的模樣。


    誌遠以前去白雲寺,多是隻帶黑子,騎馬悄悄前往。這迴之所以一行五人,除了黑子是做機密事的心腹必須跟著,林有他們,是因為知道誌遠很可能與順天爺杜海山重歸於好,都真心為誌遠高興,希望親眼見證那讓人激動人心的一刻,連李閻王都吵著要跟著去瞧,李閻王不受海山待見,誌遠本不想他也跟著,但李閻王軟泡硬磨,誌遠心情又大好,就讓他也跟了來,但說明,為免得海山看見他不高興,到了地方,他先在寺外看守車馬,等誌遠與海山和好了,再讓他與海山相見。


    離白雲寺不到五百米的路邊,有個茶鋪子,一排涼棚,兩張木桌,棚外還有些破爛的石桌石凳,一共二十來副座頭,生意不大好,涼棚裏總是空蕩蕩的,頂多偶爾有人過去買幾個茶葉蛋,誌遠倒喜歡這裏,每次過來,他進寺,黑子就在這裏歇腳等他。


    這一迴,裕東的兩輛馬車,也是在這裏打尖,誌遠準備帶林有和黑子進寺,留李閻王在此看守車馬。


    因為要停留較久,兩輛馬車被趕到涼棚後,林有李閻王等人,既沒人去向鋪主人買茶喝,也沒有人去涼棚裏坐,都站在車前盯著。


    他們在看啥呢?


    那輛有篷的馬車後,有人在換衣服!


    搞啥呢?


    換衣服?


    對,換衣服!


    誌遠知道,海山和李熙不對付,爹爹因為和李熙合不來,附帶就瞧自己西裝革履的“洋派”模樣也不順眼,而喜歡看自己穿長衫,今天可是極有可能麵見爹爹的大日子,誌遠特備了一身長衫,選的長衫上過漿子,奉天城離白雲寺幾十裏路,要一早換上,坐馬車一路顛簸,到了白雲寺長衫早皺巴巴了,所以到了地方才換上進寺。


    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之後,誌遠從那有篷馬車後轉了出來,原本身上的西裝加風衣,已經換成了一領幹幹淨淨、漿洗得極挺括的陰丹士林的藍布長衫,更顯得誌遠豐神俊朗,如玉樹臨風。


    誌遠掃四個手下一眼,紮撒開雙臂,眼裏含笑嘴角上翹,輕聲一問:“怎麽樣?”


    “漂亮!”李閻王語氣誇張,“漂”字還帶點噴射音。


    對於誌遠,他和胖子從來都不吝嗇讚美之詞,但在李閻王心裏,他和胖子是絕對有區別的,胖子那是為保北玄武的地位在拍馬屁,而自己的,才是真正因為真心喜歡,由衷的讚美。


    “哥兒穿長衫真的很好看,朱爺(朱厚輝)就和我說過,他特愛看哥兒穿長衫。”林有笑咪咪的,眼裏滿是喜愛。


    “既不紮人眼,又莊重大方,很好!”大魚說的是道理。


    黑子隻是微笑著,他本就少言,他是誌遠做機密事的心腹,但體係上明心四神在其上,他還是不插嘴了。


    換好了衣服,誌遠留李閻王在茶鋪子裏看守車馬,帶著林有和大魚、黑子,拿上給爹爹和虛雲備的禮物,向白雲寺走去。


    林有和大魚之前中秋節去渾河堡陪海山過節,是受爹爹待見的人,黑子是和虛雲和尚一直保持聯係的人,誌遠相信,帶上他們,有助於一會相見的氣氛。


    他壓根就沒想到,等待他的會麵,與他所想的,有多麽殘酷的落差。


    誌遠一行,像是其他香客一樣,先進了香,然後才轉去虛去的僧房。


    “軍師爺爺!”誌遠給在房門前迎候自己的虛雲作了一個揖,虛雲把一行四人讓進屋裏,又忙不迭的指揮小和尚去衝茶。


    誌遠留意到虛雲的僧房與前大不同,不但窗明幾淨,連窗戶紙都新換過了,可見虛雲對自己此行的重視。


    屋裏八仙桌上,食品的豐盛更是沒法說,顯見是城裏名店出的各式點心、紅香的蘋果,什麽孝感麻糖、合肥寸金、五香瓜子、紅泥花生,還有明顯是自炒的透著香氣的新鮮鬆子,各種盆碗盤碟,擺滿了一桌子!


    可誌遠要的,不是這些!


    而虛雲和尚總躲著他問詢的目光,他那閃爍的眼神,還有那硬擠出來的苦笑,讓誌遠心裏七上八下的。


    茶來了,虛雲讓著客人,又拈起一塊點心,遞給誌遠:“路上跑了這半天,餓了吧,先墊一墊,中午我備了齋宴。”


    誌遠接過,卻不吃,放下,然後起身拉著虛雲的手,不讓他忙活招待客人,眼裏又是期盼又是擔憂:“軍師爺爺,我爹呢?”


    醜婦終須見家翁,紙又包不住火,虛雲沒法子,先給誌遠打預防針:“遠子啊,你爹……他……他沒有過來,接下來的話,可能很刺心……”


    誌遠聽了,如同五雷轟頂,隱隱猜到了什麽,心口像被壓了塊大石頭,有一種大難臨頭的感覺。


    聽著老和尚的敘述,不但誌遠的眼光越來越直、臉色越來越青,林有等人,也是滿臉驚懼,大氣兒都不敢出。


    聽老和尚說完,好久都沒人說話。


    好半天,誌遠突然從客座上站了起來,目光空洞,眼向虛空,像是自辯又像是自言自語:“我沒有……我沒有……”


    就說這幾個字的功夫,一直還端著架子鐵青著臉的誌遠,句尾就已經帶上了哭音,眼圈子也紅了。


    老和尚看著心疼,走過去雙手扶著誌遠的胳膊:“遠子,別這樣,坐下,先坐下……”


    誌遠看著虛雲,眼神慢慢聚了焦,帶著哽咽道:“軍師爺爺,我真的沒有!我沒有隻要身家性命,不要節操!生死關頭,我也沒答應入繼李家,我答應入繼,是在我爸幫我脫險之後、性命已經無虞之時,因為我爸不僅救了我,還屢次暗裏救了爹爹,為感他的情義,我才答應的……”


    誌遠強忍眼淚,頓了一頓,才能說得下去:“我沒能堅守對爹的忠誠,爹怪我,我無話可說,可我真的沒有我爹說的那麽不堪!”


    老和尚聽了,心中大痛,正要給誌遠一個擁抱,誌遠卻突然推開他:“軍師爺爺!對不起……我知道你為我這次來,準備了很久,可請你見諒,這會子,我真的不想見人,誰也不想見,我……我要走了!”


    誌遠不願意讓人看見他在人前流淚,急著找個沒人的牆角蹲著哭去,突然就奪門而出,跑得飛快。


    還在茶鋪子的李閻王,正坐在涼棚裏剝著茶葉蛋呢,突然就見誌遠奔來,後頭緊跟著林有等人,誌遠那模樣,把李閻王嚇得跳了起來。


    急迎上前,壓著聲音:“哥兒怎麽這麽快就出來了?哥兒,你這是怎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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