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掉了孫有文,誌遠仍留在奉天城裏,沒有迴長春。


    誌遠以裕東火磨董事長兼總經理的身份,領著裕東常務副總經理張老爺子,以及裕東火磨幾個管事的,忙著應酬各路神仙,拉關係和酬謝關照之外,還在等消息。


    等黑子從白雲寺給他帶迴消息。


    大年二十七,黑子從白雲寺迴來了,見了誌遠,眼神有些閃爍,到能說體己話時,黑子對著誌遠,沉痛的搖了搖頭:“老爺子,沒有鬆口……虛雲師傅說,哥兒想找個地方和老爺子見一麵,老爺子也不許……”


    孫有文剛死,誌遠不敢到處亂跑,保持著人在奉天做樣子的狀態,秘密派出黑子去白雲寺,既是送上年貨提早給虛雲和尚拜年,也是特請虛雲和尚去渾河堡跑一趟。


    誌遠期望著,爹爹會因自己為他妥善的除去了孫有文,而對自己有所改觀,允許自己迴家省親,若仍未原諒自已,也盼能暗裏安排見一麵,給自己一個申訴的機會。


    可是,爹爹沒有鬆口,不但沒有就此原諒自己,還竟然連一個申訴的機會,都不給自己……


    寒風凜冽,雖裹著貂裘,也是身冷心寒。


    可誌遠緊緊的握著拳,告訴自己,決不放棄!


    黑子看著誌遠站在風裏的背影,很是心疼,哥兒剛才,那滿眼的希冀之光慢慢暗淡下去的模樣,看得他心如刀割。


    “哥兒,虛雲師傅說,當時老爺子悶了好久,然後說了一句:‘那是孝心,而不是大義,他是有孝心,可這還遠遠不夠,若哪天,他眼裏不僅是有我,更有民族之大義,那時,他才配跟著我姓杜。’”


    誌遠迴頭看著黑子,好一會兒,才轉頭迴去看向遠方。


    黑子這趟白雲寺,還真沒白去,至少,讓自己明確了目標。


    誌遠攥拳向天,暗暗發誓:不管爹爹把終點設得多麽遙遠,都要奮力前行,直到爹爹重新接納他的那一天!


    誌遠帶著黑子連夜離開了奉天迴了長春。


    除夕之夜,誌遠作為李家“唯一的兒子”,陪同李熙一起在家裏祭祖,而林有,則奉誌遠之命,在渾河堡海山家,陪海山喝酒守歲。


    年初六,林有要迴長春,海山又送他一瓷瓶丸藥,絕口不提誌遠,隻說是送給林有備用的,讓林有若哪天碰上一個中過丹毒的孩子,能有藥相救。丸藥之外,還有一包叮叮糖(即麥芽糖,賣的時候小販把堅硬的麥芽糖用小錘子錘打鏨子,把糖打碎成小塊,錘鏨相擊叮聲不斷,故稱叮叮糖),送糖的理由聽得林有一愣一愣的,竟然是如果碰上中過丹毒的孩子,若孩子吃藥怕苦,就給他糖吃。


    林有隱隱猜到了什麽,沒有多問,隻小心的收好,對著海山深躬致謝。


    林有記得,去年老爺子在熙德堂舊址,曾經對哥兒說過這麽一句話:“好了,別難過了,你的心意,爹收到了,賞月不必非要中秋,中秋過後,月還會圓,伊通河邊的攬月亭是吧,爹答應你,找個空子過來,和你去賞月!到時,給你帶你春嬸子做的月餅和麻糖,還有你最喜歡的桂花味的叮叮糖。”


    迴到長春後,林有就知道自己沒猜錯——哥兒臉有喜色,把那包糖,一塊不剩全寶貝似的捧走了。


    誌遠當然高興了,因為那是他打小就最喜歡的老李頭家桂花味的叮叮糖!


    而黑子為誌遠養的水仙花,也應節而開,誌遠愛得什麽似的,兩個鱗球,分作兩盆,一盆自賞,一盆親手捧了,擺放在李熙的書房裏。


    “爸,我真的很喜歡這種花,不論是坐案讀書,還是累了小憩,一縷幽香,能讓人心骨皆清。”


    李熙愛憐的伸手在誌遠的頭頂上揉了揉,走在花前,細賞,輕嗅,花香真的沁人肺腑,李熙隻望這平安喜樂,能延續永遠。


    轉眼間,半年過去,誌遠在李熙的護蔭下,過了半年不用幫日本人作惡的好日子,騰出手來,不但把裕東火磨辦得有聲有色,投產才半年的富錦罐頭廠,不僅已經迴了大半的本,產品更是供不應求,行銷歐美。


    而誌遠的明心堂,又開了幾處分堂,聲名遠播,春夏之交時,在北滿有一綹子,想搶劫明心堂的糧隊,沒搶成不說,幾個大頭目還被陣斃,自此後,江湖上都知道明心堂主李善德腳踩黑白兩道,手下人不但坐火車免票,還隨身攜帶武器,李善德座下有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大神獸,各個本領了得,明心堂可不好惹!從此明心堂辦賑濟,無人敢敲詐,明心堂的物資運輸隊,也沒人敢再動壞心思。


    日子過得好好的,誌遠卻又自己作死。


    誌遠從富錦跑迴長春,除了和李家人共渡端午佳節,就是告訴李熙,他已經向滿鐵調查總部遞了報告,以自己現已對富錦比較熟悉並有一定的影響力為由,要求從“調查員”,轉為“特派專員”,參與對富錦各級官員的推薦和考察,希望李熙幫他達成這次升遷。


    李熙坐在他書房的沙發上,原本眯著眼睛,享受著誌遠給他輕柔的按揉著肩膀,聽了誌遠的要求,立即身條一繃,彈起身子狠厲的剜著誌遠:“你報告已經遞了?”


    “嗯……”


    “你……”李熙指著誌遠的鼻子,氣得說不出話,這小子又他媽的先斬後奏!


    李熙克製住一巴掌唿過去的衝動,有些東西,得先問清楚:“你為什麽想做特派專員?哼,你不會在意薪水,至於特權,沾滿鐵的光,現在不但你,連你手下的那幾個骨幹,都有了滿鐵的特勤證,天天帶著槍跑,你不會還不知足!你倒底想幹什麽?”


    李熙腦子飛轉,突然一挑眉毛:“你想左右富錦的吏治?”


    “沒錯!吏治!”


    誌遠很平靜,顯見此事,他已深思熟慮。


    李熙心中湧起哀痛,看來這王八羔子,已經立定了主意,九牛拉不轉了。


    見李熙眼神中帶著沉痛,誌遠忙伸手去攙扶他,一邊解釋道:“專員比調查員,職銜可高多了,可我不稀罕!我看中的隻有一樣,那就是這職位有縣長人選的建議推薦權,我要把最合適的人,推上富錦縣長之位!這不僅關乎我們的罐頭廠之外部環境,更是一縣同胞之福祉!爸,你就幫幫我吧,我知道,你一準兒有法子讓我升這個官!”


    “這才消停了半年,我不許你去作死!”李熙一口迴絕,跟著就苦口婆心:“善德啊,現在這樣不好嗎?有我罩著,無關痛癢的情報交一交,一個小調查也能混個兩個月,不用為日本人做惡,還沒人盯著你管著你,你可以天天做你喜歡的善事,跑你喜歡的生意。你知道,你要真的當上了專員,意味著什麽嗎?”


    “知道!特派專員獨當一麵,必須向長官、向總部負責,這意味著又要和虎狼打交道,意味著有時不得不違心的幫日本人作惡,還意味著,會被親人朋友唾棄,會被人指指點點,在背後罵是漢奸走狗。”


    誌遠依然平靜。


    李熙被這種平靜刺痛了,一巴掌甩了過去:“知道還伸個頭出去讓人宰?有平地你不走,非要往鋼絲上跳?你是不是想再撞在一個類似森田貞男這樣的猛人手裏,然後天天在死亡線上掙紮,還帶累家裏為你當陪葬,帶累老子也跟著身墜險境,天天都得玩九死一生的遊戲?!我操你丫的!”


    誌遠捂著臉,順下眼睛,不說一句話。


    李熙罵完,看著誌遠的那副死樣子,火氣更盛,可他知道這是個吃軟不吃硬的,硬是壓下怒火,換了副極誠懇的調調:“善德啊,消停下,好嗎?爸真的很累了,不是勞累,而是心累啊,爸希望,咱們這個家裏,隻有爸一個人走鋼絲,這不僅是因為爸愛護你,也是因為你也走上鋼絲的話,爸會因為擔心你而分心,你就忍心,看爸摔個粉身碎骨嗎?”


    “我當然不忍心!我希望家裏唯一走上鋼絲的那個人,不是爸,是我!”誌遠眼圈子一紅,抬起眼看著李熙,悲痛的道:“爸,不是我不想消停,是日本人不讓咱們消停,爸,他們的對富錦和同江的大規模移民,已經開始了!準備落戶富錦縣的第一批日本移民不過300多人,就已經搞得好幾個地方因為強征土地、強占漁場鬧出了人命!接下來,第二批移民人數高達數千人,富錦的同胞,接下來要麵對的,將是沉重的苦難!”


    李熙把誌遠抱住,拍著他的背:“你有什麽想法,可以和爸說,爸的辦法,總比你多。善德,聽話,做好你的生意、當好你的善人,不要介入危險,你已經安全離開了鋼絲,就永遠不要再上來,危險不說,漢奸走狗的罵名,也不是那麽好背的,被最親近的人唾棄,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那滋味,你是沒嚐過……”


    “爸,我已經長大了!這些我不怕!人家愛說啥說去唄,我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就好!而且,爸放心,我這專員絕對做不長,我選的人,嘿嘿,我保證日本人沒半年,就會把我這專員給擼了,到時,我還迴您翅膀底下,做被老母雞孵著的小雞子。”


    李熙撐開誌遠,狠狠的瞪他一眼:“說得輕巧!不知道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想我幫你?想都別想!這事上頭,老子隻會給你下絆子,你等著,我一定把你那混帳報告,給追迴來!”


    又吧嗒了一下誌遠剛才那話,立時臉就是一黑:“你說誰是母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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