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輝迴到李熙的書房,就看到李熙戴著手套,正在用一塊幹布,在張建新的那些文件上擦拭。


    朱厚輝忙上前:“東翁,我來吧。”


    朱厚輝知道,這是要把文件上可能留下的指紋,全部抹去。


    “不用,”李熙繼續親力親為,雖然他知道朱厚輝也是個小心謹慎、辦事牢靠的。


    “你怎麽去了這麽久?”李熙邊擦邊問。


    朱厚輝忙把之前的事告訴李熙,李熙點頭:“純兒雖然稚嫩,還是個心思明白的,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但她這麽急著修補和善德的關係,說明她仍急於和她的黨組織再接上關係,根本沒有打算靜默五年,所以她拉攏善德,想善德成為她日後的助力。”


    朱厚輝憂心忡忡:“那可怎麽好?別的都還好說,隻有這共產黨日本人看得最緊,真出了事,東翁都罩不住!”


    李熙歎口氣:“我明天會再找她好好談談,我信守承諾幫她送文件,希望她也信守五年之約,不過老實說,對她能守約,我幾乎不抱希望,隻希望她能好自為之。我會有限定她的措施,估計純兒也不會太出格。”


    朱厚輝看向那些文件:“東翁,老實說,我知道這些文件東翁會送出去,但我到現在,都還不明白,東翁為什麽會去趟這趟渾水!東翁,你這,不僅僅是為了收兩個孩子的心吧?”


    “當然!”李熙邊把文件放入封套,邊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日後,我們或有要抽身退步的那一天,現在就要未雨綢繆!張建新的這袋子文件,詳盡真實,很多照片都很震撼,真的有可能左右到國聯是否承認滿洲國,茲事體大,是撈取政治資本的絕好機會!”


    “抽身退步?”


    “是的,很多人看日本人在台灣和朝鮮已經統治了二十多年,以為滿洲國也一樣,依我看,不一樣,日本人如果知道見好就收,隻謀取東北,滿洲國的國運或許還長久些,如果日本人人心不足蛇吞象,想把關內也吞了,那麽,以後局勢怎麽發展就不好說了,日本不過彈丸之地,人口和資源都有限,戰線一旦拉得太長,就是自掘墳墓!”


    說完,李熙長出一口氣:“咱都知道,為滿洲國做事,就是為偽國做事,就是為日本人做事,就是當漢奸,當初我公開就任偽職,除了是日本人給我壓力,我自己也並不是太抗拒,就是想著日本人搭台我唱戲,一展自己的抱負,我要把東北的經濟,搞得超過日本本土!如今,幣值穩定,從大連到奉天,鐵路沿線工廠林立,誰不說我是把搞經濟的好手?連內田康哉都說服我!可我並不戀棧,不出一、二年,當東北的國內生產總值衝上亞洲第一,名成誌酬,我就激流勇退!”


    朱厚輝沉默了一會,幽幽的道:“東翁目光遠大,厚輝佩服之至,不過,東翁,讓東翁下定決心冒這個險的,還是哥兒吧?”


    李熙停了手裏的活計,轉臉看著朱厚輝:“哦?”


    “因為哥兒的那句話說完之後,東翁好久沒有說話,那神情,就像以前東翁冒險救梅子瑜,是因為哥兒說了一句,和日本人比起來,梅子瑜是和我們血緣更近的同胞!”


    李熙微微一笑:“還是讓你看出來了。”


    李熙心裏暗笑,他收的何止是兩個孩子的心,還有朱厚輝這個他最信任最忠心的貼身親隨的心呢!


    李熙對朱厚輝道:“我對你,不怕說真話:是的!確實是因為善德的那句話,我才決定冒這個險,這是因為善德說得沒錯,不管張建新是不是共產黨,”李熙拍拍那袋子文件:“這不是政治,這是一個中國人的良知。”


    李熙說完,故意瞟朱厚輝一眼:“怎麽,怕了?”


    朱厚輝眼裏放著光,看著他的主子溫和的微笑:“不怕,我也是炎黃子孫!”


    李熙笑罵:“你丫的!以為你是純兒善德、以為你是小年輕啊,和老子也來這調調!滾!”


    朱厚輝心情愉快,夜深了怕李熙冷,跑去拿了件睡袍給李熙輕輕披上,這時,李熙也完成了工作,在脫手套了。


    朱厚輝看著已經被裝入一個封套裏的文件,請示李熙:“東翁,這文件,是不是交給clinton先生,由clinton先生轉交李頓?”


    clinton先生是英國人,與李熙有生意上的來往,但他們之間真實的關係,比表麵上的生意夥伴深得多。clinton先生明麵上是商人,實際上與英國政府關係密切。


    不論是在大連、青島還是奉天,李熙都有暗中幫英國商人排憂解難,很多人都以為李熙如他所說,英國是學習貴族風範最好的地方,所以才把四個女兒統統送去英國留學,隻有朱厚輝等幾個親隨知道,李熙和英國的關係,有多麽的深。


    “不!這些文件不走我們的暗線,要拐個彎!”李熙道。


    “啊?不用clinton先生?”朱厚輝大惑不解:“clinton先生絕對可靠,我想不到有比他更可靠的人選。”


    李熙淡淡一笑:“clinton先生沒錯是可靠,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可經他轉交的話,咱可就是做了好事沒人知道了,還怎麽撈取政治資本?”


    朱厚輝往李熙跟前湊了湊,壓低聲音:“哪,東翁的意思是?”


    李熙笑裏帶上了點狡黠、甚至是孩子氣的詭笑:“我不但要撈取政治資本,還要整一盒子點心迴來,惠霖兄家的紅豆酥和蓮子酥,咱可是有日子沒吃了。這文件,送到奉天,交給奉天匯華銀行董事長張其先!”


    “哦!”朱厚輝恍然大悟!


    張其先是李熙以前的好友兼老哥們、前東北總商會會長、沈海鐵路公司總辦、東三省鹽運使張惠霖的長子,是東北著名的銀行家,金融業巨子,在張惠霖不肯出任偽職迴老家大連市郊外的黑石礁屯隱居後,張家的生意就是他在主理。


    朱厚輝激動道:“我明白了!張其先和英國人有生意往來,就像東翁說的,送文件的人必須和英國人有利益互相輸送,才能讓英國人又快又好的把文件交到李頓的手裏,而張其先完全具備這個條件,我們在暗,既隔了一層,多了道防火牆,更加安全,又能讓隱居於大連市郊外黑石礁屯的張大會長,知道東翁做了怎樣了不得的大事!啊,我估摸著,黑石礁屯的那一位,知道了是東翁冒死提交的文件,會激動死了!東翁,你就等著吃他夫人親手做的紅豆酥和蓮子酥吧,張會長知道,您最愛吃那個!”


    朱厚輝激動得臉孔泛紅,對李熙的欽佩溢於言表,李熙倒還把持得住,隻淡淡一笑:“你丫的這些年,算是沒白跟我。”


    朱厚輝想了想,忽然問李熙:“東翁,張會長的心,才是你最想收的吧?東翁,你一直在心裏,還當他是最好的兄弟,是嗎?”


    李熙冷了臉,斜了朱厚輝一眼,眼神狠厲。


    朱厚輝動了感情,歎息道:“東翁,以前您和張惠霖合作,張惠霖在明,您在暗,和日本資本爭鬥,推動民族工業的發展,每每搶占了先機或是功成之時,您和張會長會一起開懷大笑,那是厚輝看到的最明朗的笑容,如今,已經很久沒見過東翁再那麽開懷的笑過了。”


    李熙眼裏閃過一絲難過,漢奸真不是人當的,朋友都離他而去,他堂堂李熙,如今竟然淪落到自己的知己,隻剩下眼前這個亦仆亦友的朱厚輝!他大爺的!


    朱厚輝恭請李熙:“東翁,很晚了,您休息吧,文件我明天親自送到奉天,您放心好了。”


    李熙搖搖頭:“你是我的親隨,你去太紮眼,啟用鄭明線,讓鄭明去找約翰神父,由約翰神父去找張為民。”


    “是!”


    “你先下去吧,我自己再略坐一坐。”


    “是!”朱厚輝語氣輕柔,低頭垂手,畢恭畢敬。


    朱厚輝退出後,李熙坐在書桌後,以手支頭。


    朱厚輝說得不錯,讓文件拐了個彎,通過張惠霖的長子向英國人致送,這不隻是設置放火牆和撈取政治資本,也是李熙對於老朋友老哥們真正的想念。


    李熙忘不了,老哥們張惠霖在和他合作救護抗日分子梅子瑜時,看到他身穿公服——“協和服”時,眼裏的那種刺人的鄙夷。


    當時,張惠霖一臉的嫌棄,衝自己直翻白眼,毫不客氣的罵:“媽了個巴子!來給我送行,你能不能不穿這身子狗皮!”


    這還是知道自己救了梅子瑜,不然,還不知會怎麽樣呢!會不會拳腳相向都不知道!他大爺的!


    可李熙如朱厚輝所說,仍在心裏,當張惠霖是他最好的兄弟,因為他們確實是兄弟,是知己!


    那一迴分別,一幕幕,仿佛又在眼前:


    “沒想到你還有如此肝膽,這梅子瑜你都敢救,”張惠霖說著不但拱手,還深深一揖:“惠霖佩服!”


    當時自己是伸手虛扶一扶,裝模作樣的道:“惠霖兄言重了,我們都是炎黃子孫,和日本人比起來,梅子瑜是和我們血緣更近的同胞!”


    “說得好!”張惠霖深以為然,擊節歎賞。


    自己還說過:“惠臨兄,你現在是無官一身輕,兄弟我佩服你拿得起放得下,對你能優遊林下,也是是真心羨慕,”跟著就皺眉:“隻是你隱居了,嫂子做的紅豆酥和蓮子酥,難得吃到了,殊為可惜!”


    張惠霖笑了:“你個老饕!這嘴刁的毛病,怕是這輩子改不了了!”然後指指自己身上的官服:“你啥時甩了這身狗皮、不當這官了,我在大連黑石礁屯張家花園隨時恭候你的大駕,紅豆酥和蓮子酥管飽!”


    自己真的是在裝模作樣嗎?李熙搖頭自歎,他發現自己心底裏,竟然是真的盼著有那麽一天,能在老哥兒麵前昂首挺胸,讓老哥們把他恭請入門!


    何況還有那兩個小東西!


    張惠霖說起來還真是他的知己,他批自己說:“你呀,一生兒女債,半世老婆奴!”


    說得一點沒錯!


    他的純兒和善德,總給他惹亂子,再這麽被他們連累下去,自己真的會有一天,辭官歸隱,到黑石礁屯找張惠霖,和他比鄰而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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