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純看向誌遠的目光,由憤慨變得驚疑,慢慢的,眼神裏有了歉意。她覺得,自己可能真的是冤枉了弟弟了。


    李熙把手裏的文明棍,交給了朱厚輝,李純不肯放棄信仰,善德不肯泯滅良知,那這兩個小東西,就不好對付了,方式方法上,不能簡單粗暴。


    李熙一副感歎的模樣:“純兒不肯放棄信仰,善德不肯泯滅良知,你們在我眼裏,雖然幼稚得可笑,可依然有我敬佩的堅持,好……”


    李熙先套近乎,一下子就把自己從兩個孩子的對立麵,變成和兩個孩子一夥的了。


    李熙看一眼兩人,先扶起哪一個?手心手背都是肉……


    好在兩人跪成一排,相距不遠,李熙親自上前,一手拉一個,語氣溫柔:“起來吧!”


    李純又一次驚歎於她父親的力量,那種力量無法抗拒,不想起也被那單手的力道帶了起來。


    李熙盤問他們事情的詳細經過,然後指出他們在處理這事之中的種種危險和不妥,分析得極之仔細,誌遠和李純都聽得極之認真,李純更是滿眼震撼,在她眼裏一直道貌岸然的父親,竟然如此老謀深算,目光犀利,精通各種特務手段,她突然認識到自己的幼稚和淺薄,第一次深深的感到自卑。


    “爸,組織上有人說你是日本人的特務,我一直不肯相信,就你今天說的這些,我看,你不但是特務,還是級別很高的大特務大間諜!爸,你真的是日本人的特務嗎?”李純大睜著眼,看著李熙,滿眼的驚疑和悲痛。


    李熙臉一黑:“我再說一次,這不是你應該問的!”


    跟著歎口氣:“純兒,你就體會不到些什麽嗎?我不管是什麽人,都是愛你的父親,這位父親有個驕狂無知的女兒,不通水性卻硬要渡河,當父親的,無法保護孩子一輩子,就希望能教會孩子遊泳,希望孩子不會被淹死。”


    李純突然的就心一酸眼一熱:“爸,純兒明白了,純兒從現在起,會虛心學習,謝謝您的這份苦心……”


    李熙乘機,和李純約定,五年之內,她必須放棄尋找組織,不再去做那些“危險的事”,那麽作為迴報,李熙會盡量幫她設法,把文件交到李頓調查團的手中。


    李純不得不答應了,因為李熙用張複生的性命相要挾。如果她硬要去找張複生,李熙冷笑道:“我絕對肯定,你在哈爾濱,甚至是在這世上,再也找不到張複生這個人!”


    當晚李家的晚飯,難得誌遠也在,是個團圓飯,卻誰也沒吃好。


    李純的膝蓋傷得不輕,又青又腫,前麵還嗑破了皮,可李純把疼痛忽略了,甚至是邊上她母親那擔憂的嘮叨,她也沒聽進耳裏,她還在想那袋落在她父親手裏的文件。


    對於李熙說的會設法把文件交給調查團,李純並不相信,那麽危險的事情,李熙怎麽可能會去做!一如她也不相信,自己真的會在五年之內,放棄尋找組織。


    她和李熙之間,達成了表麵的妥協,她相信,這對於雙方,都隻是緩兵之計,哪一方,都並不相信對方會信守協議!


    讓李純難過的,不是父親對她從事組織工作能力的一再貶損、對她自尊心的一再打擊,而是父強已弱,自己隻能眼睜睜的看著文件被父親奪去!


    有什麽辦法,能把文件再奪迴來?


    把文件交給調查團,這是“組織”交給她“最後的任務”、也是張建新最後的心願!李純不相信李熙會把文件真的交給調查團,雖然處境艱難,她還是渴望,能完成這個任務。


    李純抬眼看一眼李熙,又看一眼誌遠,李熙是個大特務,他從何得知文件和張複生,她還不得而知,到底是不是誌遠出賣了她,她也不確定,但如果誌遠沒有出賣她,那她不隻是冤枉了一個好人,還失去了一個能給她方便和支持的“盟友”。


    這晚的菜裏,有一道香噴噴的燉野雞,兩隻雞腿,被李熙夾給他們姐弟二人,一人一個。


    李純夾起自己碗裏的雞腿,放在了誌遠的碗裏,溫言道:“善德,學校裏的夥食不好,姐的這個也給你,你多吃一點。”


    李熙冷眼瞧著,心裏是讚許的,自己的這個女兒,知道要籠絡人了,孺子可教!


    誌遠真想把雞腿用筷子挑出來,扔在桌子上,這不但是因為被李純扇了一巴掌,內腮爛了吃東西疼,更是因為他此刻,壓根就不想吃“李家的飯”!何況還是罵她野種的李純給他的雞腿!


    他是個野種而已!


    他又不是吃不起飯,又不是非要吃李家的飯!他姓杜,卻被李熙一步一步的往李家牽引,吃李家的飯,受李家的家法!!


    從李純罵他是野種、賤人那一刻起,他心裏就像被一團亂草給堵上了!


    雖然李純向她正式道了歉,但這一團亂草,依然死死的塞在心裏。


    對爹爹的思念,寄人籬下的悲涼,對李家的心灰意冷,在他的心頭縈繞。


    和李純一樣,他也不相信,李熙會把那袋文件,真的設法交給調查團。搞得一身騷,卻還是一事無成,辜負了張建新以性命相托的信任,這讓他更加的難過!


    他真想不顧一切,摔下碗筷,飛奔迴到爹爹的身旁!


    但他知道,他不可以!不是因為爹爹現在去看望祖師爺爺還沒迴家,而是李熙於他確實有恩,他不能忘恩負義,傷了李熙的心!


    不說這幾年的養育和關懷,近一年,他吃著李家的飯,用著李家的蔭護,忙於自己的生意和熙德堂,再沒有時間供李熙差遣,為李家的生意奔忙,李熙都沒說他半個字!還為他做的險事善後,為他擦屁股,李熙明顯不甘於他心裏隻有爹爹,但無所不能的李熙,並沒有對爹爹使壞,還為了不讓他難過,從江橋抗戰的戰場上,救迴了爹爹,現在,還織起了對爹爹的保護網!


    而且現今特訓班性質已變,又攤上森田那個變態,退學就是逃兵,如果自己離開長春,不但自己要承受後果,也會連累老師。


    要走,也要挨到特訓班結束,不能讓老師坐蠟。


    誌遠已經開始考慮,在特訓班結束,從森田手中脫離之後,就把熙德堂遷往奉天,從此承歡於爹爹膝下,長春這邊,定期過來看望,幫老師做事還恩,不再吃“李家飯”了。


    不衝動,為他人著想,誌遠心裏雖然難過,但仍有理智!


    誌遠用筷子,把碗裏的兩個雞腿,一個夾給了李熙,一個夾給了師娘,雖然他很想把雞腿都扔在桌上,作色給李家的人看。


    老師之前教訓李純:“逞一時之快,後果往往是自己的萬劫不複!”,誌遠深以為然。


    “嘴裏破了,吃不了,老師和師娘吃吧!”誌遠甚至艱難的,擠出了一點笑容。


    李熙沒有說話,但開始挑軟爛之食夾給誌遠,先是給誌遠夾了一筷子魚肚部分的腩肉,跟著,又用湯匙舀了一勺豆腐,放在了誌遠的碗裏。


    他看到了誌遠強擠出的那個笑容背後的冷漠!這種冷漠現在還是因怨而生,但如果搞不好,那會變成一種真正的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冷漠,那就是真正的離心離德,那麽,他這幾年的心血,都將付之東流!


    夜深了,李純的房間,燈光已經熄滅,但李純卻沒有睡,把對著院子的窗簾,悄悄的欠開一條小縫,觀察著院子裏的動靜。


    李純盯著已經黑燈瞎火的李熙的書房,她不知道,那袋文件是不是還在裏麵,李熙訓完她和弟弟之後,她看到李熙把文件袋子鎖進了書桌的抽屜裏,然後扶她到了朱厚輝的房裏,給她的膝蓋消炎上藥。


    李純想不到什麽妥善的辦法,可以進到鎖了門的書房,拿迴些文件,可她真的不死心,讓那袋文件,在她爸爸的手裏,就這麽“淹了”!


    院子裏有動靜!一個人影,從李純樓下走出,摸黑走向院角。看身形,李純判斷,那是她“弟弟”李善德!


    李純心頭狂跳,難道善德也和她一樣,在打文件的主意?


    誌遠並沒有打那些文件的主意,他知道,院子裏有值夜人的眼睛,他也知道,李熙的三個親隨朱厚輝、大溫和小趙,本事到底有多大。


    打那袋文件的主意,那是找死!


    但他和李純一樣,盡全力把那些文件交給調查團的心,沒有死!


    吃過飯迴到房裏之後,誌遠翻出裝著他爹爹腰帶子的小布包,抱在懷裏。


    “爹,我想你啊!”


    誌遠對著布包叫了一聲,又傷心,又委曲,掉了淚。


    拿了布包,他就不想再在房間裏呆了,這會子,誌遠心裏還是堵,他不但不想再吃李家的飯,也不想再住李家的房!更何況他的頭上,二樓就住著那個罵他是野種的李純!


    不隻是寄人籬下,還被那臭娘們騎在頭上,呸!


    他想著今晚,去三進後座房裏住,自己要離家出走,怕會觸怒李熙,去後座房總行了吧,他原本是要自立門戶的,李熙不許,把三進後座房改建成二層小洋樓送給他做“自己的地方”,誌遠決定,今晚先去那裏,和林有一起擠一晚,交待林有明天起,把那裏二樓的客房,改為自己的書房兼睡房,以後自己就在三進裏住了!


    誌遠知道三進裏剛改建好,沒鋪沒蓋的,可他不在乎!冷眼掃自己的床鋪一眼,除了手裏的小布包,什麽都不拿,轉身就去開門。


    不住李家的房,也不蓋李家的被子!


    當手抓上房門的把手,誌遠又猶豫了,去三進,這是情緒的宣泄,是讓李熙沒臉難過,這是自己應該做的嗎?


    這有意義嗎?


    誌遠想起李熙之前訓斥李純的那一句:“能做大事的人,是能忍辱負重的人!”


    握著門把的手,慢慢放下了。


    人冷靜了一些,委曲和傷心下沉,另一個揪心的事,就浮了上來。


    那袋子文件!!


    誌遠熄了燈,就那麽摸黑坐在床上,想了很久很久。


    李熙肯定會“淹”了那份文件!


    他要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看能否力挽狂瀾,不負已經殉國的張建新!


    他對李純怨恨依舊,雖然李純向他道歉了,他也依舊叫她姐姐,可在心底,對李純怨恨且鄙視,那就是一個不識好歹、夏蟲不可語冰、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臭娘們!


    可這不影響他要幫李純完成任務的心,在他看來,這不隻是李純的任務,更是“大義”!


    如何達成任務?不能打文件的主意,可他,能打人的主意!


    李熙!


    誌遠知道,李熙的本事有多大,如果張建新、自己、李純、甚至是大名鼎鼎的文化名人張複生,都不能把那袋子文件,安全的送到調查團手裏,那麽,李熙一定可以!


    借李熙對他的憐惜,利用李熙對他的憐惜!


    對於成事與否,誌遠並無把握,畢竟這是被日本人知道了要掉腦袋的事,他不確定李熙會否如他所願,但他仍要努力一試。


    到晚上差不多十一點,夜深人靜時,誌遠走出房間,向院子的右角走去,那裏有個小門,通往三進。


    誌遠借著天上的星光和院子裏門房的微光,伸手去拔門栓。


    如他所料,一道電筒的光射來,一個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哥兒,你這是?”


    誌遠迴身,看到了朱厚輝。


    “輝叔,”誌遠表情淡漠:“我還有些事要交待林有,我今晚去三進裏睡,輝叔你來得正好,我出去後,你把門從裏麵插好。”


    朱厚輝狐疑的看著誌遠:“哥兒,三進裏才改建好,家什不全,你去那裏睡?那邊被子都沒有……”


    誌遠淡淡的:“林有帶了被子的,輝叔,插門吧。”


    李熙房裏已經熄了燈,李熙和夫人已經休息了。


    聽到朱厚輝的輕喚,李熙擰亮了床頭燈,披件睡袍,走到門邊開了門。


    朱厚輝輕聲的解釋他這麽晚了還敢來打攪東翁休息的原因:“哥兒什麽都沒帶,被子也不拿一條,懷裏就抱個小布包,就是那個裝著他爹腰帶子和他娘玉鐲子的那個小布包!我瞅著不對,這才來——”


    李熙手一揮,打斷了朱厚輝的話,朱厚輝今晚本不用值夜,正是李熙不放心,才特意安排他值夜,就是因為朱厚輝知道輕重!


    晚飯前,李熙看到誌遠在客廳裏打了個電話,是給奉天慶三爺家的開心,問開心他爹迴家了沒,答案應該是還沒有,李熙看到了誌遠放下電話時,那表情,都快要哭出來了。李熙吩咐朱厚輝,要他今晚特別注意誌遠的動靜。


    “去三進看看!”李熙立即決斷。


    “是!”朱厚輝應道,才要轉身,李熙瞪他一眼:“不是你去,是你跟我去!等我會,我去穿衣服!”


    “啊?!”朱厚輝驚道:“東翁,你就不用去了吧,這麽晚了,你也已經休息了。”


    李熙跺跺腳:“有啥法子!這是純兒那話,傷了人了!得趕緊安撫去!”


    說完恨恨的罵:“我他媽的這哪裏是養了個孩子,簡直就是供著個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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