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二年,夏,長春。


    1931年“9.18”事變後,日本帝國主義侵占了整個中國東北地區,使其淪為日本的殖民地。1932年3月9日,在日本軍隊的攛掇下,末代皇帝溥儀,從天津秘密潛逃至東北,在長春成立了傀儡政權——偽滿洲國。


    長春原來不過是一個僅有13萬人口的中小城市,無論是曆史底蘊、經濟實力還是人口數量、城市建設,均與奉天(沈陽)、大連、哈爾濱不可比肩,即便在吉林省境內,論底蘊,吉林市也比長春厚重得多,但正因為這裏原本就是一座中小城市,中國的抵抗勢力薄弱,沒有日本人忌憚“三股勢力”:俄國人、奉係軍閥、前清殘餘,是關東軍心目中的理想之地,長春反而脫穎而出,成為了“新京”——偽滿洲國的首都!


    長春成為首都,改稱新京之後,開展起大規模的城市建設,人口暴增,街上車水馬龍,由於是首都,一時間更是華蓋雲集,達官貴人多了,上檔次的飯館,生意紅火,幾乎是座無虛席。


    豐樂路上的春江飯店,雖說不上是頂兒尖兒,也算是長春上擋次的飯館,這是家長春老店,才新完成了改擴建,在門外豎起大廣告牌以招徠賓客,上頭寫著:中外侍女招待殷勤和氣,冬則暖氣,夏則電扇,俾客人不知有寒暑之苦,並有中西音樂,更足怡興悅情,兼有跳舞場、打球台、改良廁所,一切講究衛生。茲為提倡營業,招來顧客起見,定價特別從廉,各式菜品一律八折……


    這天中午,春江飯店生意興隆,後廚裏忙得熱火朝天,這天又特別的悶熱,滾滾熱浪中,無人不汗流夾背。


    比後廚的氣溫更高的,是在後廚門口罵人的春江飯店經理王賢的火氣!罵人罵得,唾沫星子滿天飛!


    他罵的是他治下飯店裏掌勺的三個大廚師之一,姓林名有,不是因為林有做菜做壞了,而是在這最忙的時候,這王八羔子,又要請假迴家去看他生病的老爹!


    這林有,26歲,是春江飯店多年的老夥計了,10多歲起,就在春江飯店當夥計,從後廚的雜工做到掌勺的大師傅,事業成功但卻沒有美滿人生,因為,他有個癆病殼子的老爹。


    林有平時吃住都在店裏,隻有放假時才能迴家。他家在長春城外,離春江飯店有十多裏地,剛才,有村裏的人跑來告訴他,他爹的病又犯了,總喘不過氣,要他迴家一趟。


    林有低著頭,不還口,他知道這時請假,被人劈頭蓋臉的一頓臭罵必不可免,怎麽罵他都忍了,隻要能請到假迴家!


    他不是怕王賢,是怕如果得罪了王賢,會打了飯碗,林家風雨飄搖,他的薪水可是全家人賴以活命的東西。


    林家因林父多年的肺病,一貧如洗,還欠了不少債。林家七個孩子,存活的隻有三個,因為家道艱難,林有的小妹妹,被賣給了人家當童養媳,小弟弟在一家建材店當學徒,都遇人不淑,厲害狠毒的婆婆,刻薄奸詐的掌櫃,兩人的日子都過得艱難,時常捱打受罵,根本不會被允許迴家照顧父母,林有的娘,眼睛又近乎全瞎,所以,老爹病了,林有要不迴家,他爹就隻能在炕上死捱了。


    以往這種情景,幾乎隔一段時間就要上演一次,林有已經有經驗了,暴風驟雨過後,王賢還是會給自己放假,讓自己迴家去的,所以,王賢罵得再難聽,他也忍了。


    他隻是怕王賢罵起來沒完,他爹還在炕上喘著呢!他急於趕迴家去!


    王賢今天火氣很盛,今時不同往日,飯店接待的客人裏,會有軍政要員、上層人物!且春江飯店店麵大了,也才花了大價錢裝新,廁所用的是最新的抽水馬桶,還請了時下最時髦的女招待,其中還有好幾個會日語俄語的女招待,東家可是往裏投了血本,盈利上給了他硬指標,他這個經理壓力山大,偏這個林有還成天請假,這肯定會影響到菜品的質量,要不是林有有幾個拿手菜是春江飯店的招牌菜,他早把林有掃地出門了。


    王賢心裏隻恨,林有的爹,媽的怎麽還不咽氣!病了這些年,拖累你兒子事小,拖累了老子事大!


    後廚裏沒人敢勸,林有正在心焦,就瞧見一個能勸架的人來了。


    戴馬華,綽號“大馬哈”(大馬哈魚是東北特產的一種魚),林有昵稱他“大魚”,是林有的鐵哥們,兩人相識於兒時,那時林有的爹是春江飯店廚房裏的雜工,雜工工錢不高,但吃飯卻管飽,而且也能撈到些從席麵上撤下來的剩飯剩菜,林有的爹有時便把孩子帶來飯店,用剩飯剩菜來填孩子們的肚子,好省下些嚼用。


    而戴馬華,他爹是個有名氣的魚把頭,每年冬天,都有船廠(現吉林市)那邊的人來請他去主持鬆花湖上的冬捕,而戴家是長春一帶最大的魚販子,春江飯店用的活魚和魚肉魚幹,基本就由戴家提供。


    十三年前一個雨天,十一歲的戴馬華跟著他爹給飯店送貨,都快到地方了,可大車的輪子卻陷在了坑裏,父子倆使出了吃奶的勁,也沒能把大車拉出來。


    當兩父子再一次喊著“一、二、三”,用力推拉的時候,一直紋絲不動的車子,竟然動了。


    車子動了,是因為有人上來幫忙,那時才十三歲的林有!


    戴馬華的爹在前頭牽控著馬,兩個孩子在後頭推著車。


    雨中兩個孩子對了一眼,相逢一笑,友情從此開始。


    也是林有好命,結識了戴家,戴家尚武,戴馬華又是獨子,他老爹給他請了個高人教授武藝,而身為戴馬華鐵哥們的林有,常上戴家找戴馬華玩,有了偷學的機會,兩人打起架來,林有反而贏多輸少,那高人見林有是塊料子,反正一人是教兩人也是教,有心把林有也收為徒,戴馬華疏通了他老子,把林有的那一份修金替林家給了,兄弟倆,一同隨那高人習了三年的武藝。


    林有十五歲起,因父親得了肺病不能再養家,就頂替父親進了春江飯店當了一名雜工,除了晚上到戴家學習切磋武藝,在店裏人也極勤快,雖不識字,但人聰明,事事留心,逐步從打掃收拾、洗碗的雜工,做到水台、打荷,後來成為春江飯店最年輕的掌勺大師傅。


    這個過程,除了林有自己的努力,也有戴家的幫襯,戴家老爹沒少為他說好話,也經常接濟林家,因為他的兒子,和林有非常要好。


    戴馬華小林有兩歲,人情事故上卻甚是老到,這會子過來送魚,一搭眼就知道怎麽迴事兒,敢緊過去給王賢遞煙賠好話兒,幫哥們兒解圍。


    果然王賢的聲音就低了下去,沒一會就鬆了口,準林有請假迴家。


    怎麽說也是人家老爹病了,不給假說不過理去,況且戴馬華這人不但會來事,而且在本地頗有俠名,是個王賢也得給他幾分麵子的人。


    林有急忙擼了圍裙,邊上戴馬華就已經把幾張鈔票,悄悄的塞在了他手裏。


    林有看看手裏的錢,心裏一陣子心酸。


    他已經很多次,白拿好兄弟的錢了。


    雖然他每一次都愧疚難安,不想總是這麽白拿兄弟的錢,可是,他卻不能不拿,他爹的病,請大夫抓藥,都要用錢。


    而他身上所有錢加起來,三毛不到,要不是戴馬華正好到店裏來,他還得向別人借了錢才能迴家去。


    林有已經記不得,這是自己的好兄弟第幾次接濟自己了。


    他隻知道,自己這麽一拿,就等於他的好兄弟,又好幾天白幹活了。


    “大魚,這些錢,算我借你的。”林有啞聲道:“長貧難顧,你剛又添了個孩子,我不能再白要你的錢,等過幾天發月錢了,還你!”


    “還個屁!咱哥兒們,誰和誰!”兩人之間關係極好,所以說話也不用客套玩虛的,戴馬華從帶的貨裏拿了一包魚幹,塞在林有手裏:“別磨嘰了,麻溜迴家去,這個你拿迴去,給大叔大嬸吃。”


    這時,又有一個胖子跑來,這胖子叫蕭報平,是春江飯店廚房裏的水台(負責食材初始加工),是林有的徒弟,胖子遞給林有一把油紙傘:“有哥!帶上這個,要變天了。”


    果然變天了。


    林有緊趕慢趕,在遠遠的看到村子的時候,電閃雷鳴,早已烏雲密布的天,大雨傾盆而下。


    風雨太大,林有撐著傘,腰以下還是全打濕了,林有不管不顧,仍疾步往家裏趕。


    村前有條小溪,入村要過一條木橋,橋頭有一棵大樹,此刻正枝繁葉茂,透過雨簾,林有遠遠的就看到,樹下有個人影。


    這麽大的雨,本村的村民肯定會在家裏避雨,這人躲在樹下,顯見得不是本村村民。


    這是什麽人?


    林有立即起了警覺。


    這是當時普通村民都會有的覺悟,防偷防盜防外人,何況這是個非常時期,日本人和警察特務到處抓反滿抗日人士,便衣特務到處都是,一個村屯要來了不明的外來人,誰都會心生警覺。


    林有很快就接近了橋頭,這裏離那人比較近了,林有悄悄的瞥了那人一眼,雨太大,看不大清臉上的表情,隻看到那人上身一件白色的襯衣,下身一條深藍的長褲,那人將與褲子同色的外套脫了,用手撐著頂在頭上擋雨,那套深藍色的衣服是校服,林有在城裏見過穿這種衣服的人,是什麽學校的不知道,隻聽人說過,這些學校是新式的洋學堂,校服開膛雙襟,黃銅的扁鈕,金燦燦的,學生們穿洋服吹洋號,就差沒放洋屁了。


    這應該是一個城裏的學生,不是什麽壞人吧……


    林有隻瞥一眼,放棄了上前質詢的打算,就轉頭繼續往家裏趕,他爹,還在等他救命呢!


    林有上了橋,走到一半,腳步卻慢了,迴頭再次望向樹底那個深色的人影。


    那個學生,剛才有個動作,似乎在用目光,追隨著自己。


    自己有什麽東西吸引了他?


    傘?


    這麽大的雨,又是雷電交加的……


    林有想起他有一迴去看望他在一家建材店當學徒的小弟弟,那也是個雨天,建材店的掌櫃,絲毫不給他麵子,當著他的麵,仍勒令他弟弟冒著大雨搬瓦片,弟弟腳滑摔了,他跑過去扶,小弟弟小聲哭道:“摔了瓦,哥走了我又要挨打了,哥,我啥時才能迴家……”


    林有當時心疼如絞,卻隻能勸弟弟繼續忍耐下去,因為家裏,實在太艱難。


    不知怎的,看著那個在風雨中變得模糊的人影,林有心生憐惜之意。


    林有停下了腳步,略一猶豫,還是轉了身,向那個學生走去。


    這天的雨不是平時的雨,夾著大風,是少有的台風雨,樹下並不安全。


    林有走到那人麵前,兩人對了一眼。那個學生比林有略矮一點,身子有點單薄,渾身上下早濕透了,雖然頭上頂著外套,雨水還是象一條條小蛇,在他臉上蜿蜒流淌,還落了一身樹上掉下的敗葉小枯枝末什麽的,很是狼狽。


    林有舉著的雨傘,向前移了移,為這個能讓他想起弟弟、心生憐惜的人,擋雨。


    兩人同在傘下,那學生抹一把臉上的水,看著林有。


    林有這才發現,這學生長得賊漂亮,看人時一雙眼睛深邃而明亮,說不出的標致。


    林有急於迴家,當下也不廢話,直接發出邀請:“我家就在前麵,這雨一時半會停不了,要不要到我家避一避雨?”


    “好,謝謝大哥!”那學生倒不扭捏,一口就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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