誌遠不肯追隨李熙,立場堅定,李熙留他一起午飯都不肯,執意要走。


    李熙以誌遠走路不利落為名,執意相送。


    走路不利落是因為誌遠屁股上有傷,走起來象跛了足似的,一拐一拐的。


    兩人走得很慢,都沉默著,沒話說。


    李熙完全可以叫輛車送誌遠,可他寧可走路,這樣他才有更多的時間,來思量和勸說誌遠。


    李熙滿懷心事,誌遠所說的理由,在李熙看來是根本不成立的,講武堂是準軍事化的生活方式,不是說迴家就能迴家的,畢業後從軍,還不知在哪駐防呢,迴家也肯定不易,去讀講武堂的話,肯定與海山也是聚少離多,說不定比追隨他還更難與海山相見。


    到了一個路口,誌遠停下,勸李熙道:“先生,就送到這吧,您是師長,這麽冷的天,要您送我,心裏實在過意不去。”


    見李熙不言,知他正鬱悶,誌遠恭敬一揖:“很抱歉不能追隨於先生,讓先生失望了,很感激先生對我的教導,我會銘記於心。”


    言罷問李熙:“先生幾時走?到時我到火車站,去送先生。”


    李熙站定,看著誌遠:“幾時走還不定,但應該很快,最遲也就是明天吧。”


    然後伸手拍拍誌遠的肩:“不過,你就別來送了,我是愛才而不得教導的機會,你是有心追隨我而被親情束縛,何必送別,讓彼此都傷心。”


    這話就很重了,誌遠明白李熙此時的心情,心裏充滿歉意,李熙待人溫文爾雅,說出這麽重的話,也說明他對自己是真的不舍。


    但誌遠堅定於自己的選擇,硬起心腸,再一次躬身一揖:“那恭敬不如從命,小遠就此別過先生。”


    “小遠!”李熙叫了一聲!


    李熙雖然內心高傲,不屑於和別人爭奪什麽,但他實在不甘心,不甘心爭不過那個他所不齒的、身份地位學識比他差得多、還曾經當過土匪的杜海山,但之前一直,仍能守著君子之風,不妄言人家的家事,不出言挑撥。


    可眼下,再“君子”下去,就會與誌遠失之交臂,和這個孩子真的要無緣了!


    這是個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


    如果人才因為缺失教導而不成棟梁,在於李熙看來,是天底下最可惜的事!


    李熙奮鬥半生,除了工業強國的夢想,就是要把最好的東西,留給自己的家人,誌遠品貌出眾,這可是女婿的上佳人選。


    李熙能掙下那麽大的一份家業,當然不是個見難就退縮的人。


    李熙之前一直端著不妄言的架子,不亂議人非,這會子,隻好赤膊上陣了:“你走路怎麽拐啊拐的,受傷了?是你爹打的吧?為啥?因為你想追隨於我,而他不讓,他就打你了?你走路的樣子……看得出,傷得不輕啊!”


    李熙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孩子是國之未來,不是誰的私產!你爹怎麽這麽封建!”


    跟著就是話風一轉:“小遠,我也是個父親,我能理解你爹,沒有父母喜歡和兒女分離,他是心疼你,不願和你分離,你不要怪他。”


    李熙所收集的情報,海山和誌遠之間,父子情深,雖然眼下似乎有跡象表明兩父子在鬧別扭,但李熙曾經親眼見過誌遠被海山打完之後,立即就有孝親之舉,所以挑撥之餘,也要裝著是站在海山一邊的,以防誌遠心中起大的反感,也為自己留下轉圜的餘地。


    誌遠的臉,冷了一些,即使是他尊敬的老師,也不能說他爹爹,更別想在他們父子之間,以挑撥離間來達到目的。


    “我爹這人,一言九鼎,”誌遠出言為海山辯護:“他既和輝叔說,願意讓我拜您為師,追隨於您,就決不會阻撓!我挨打,和這事,沒關係!我不追隨先生,是因為我怕我爹沒人照顧孝奉,父母在,不遠遊!此外我中的丹毒,總要吃我爹配的藥,我不能離家太遠。”


    李熙眼神一暗,帶著感情:“小遠,昨天,你那麽勇敢的跳下站台,我就已經知道了你的心,你何必騙我……,你爹正值壯年,並不需要特別的照顧,而你的丹毒,上講武堂可以,跟我就不可以了?這些,都不成理由!”


    李熙歎一口氣:“你爹若不是對我還有成見,如此重要的大事,為何不和你一起來和我談談?他竟然連我的麵都不肯見!小遠,我待你一片赤誠,臨別,難道連一句真話,也不肯對我說麽?”


    “……”


    “小遠,你和我說實話,你不追隨於我,是因為你爹不讓是嗎?我想知道真正的原因……”


    李熙雙眼充滿期待的看著誌遠,隻要誌遠是真的渴望追隨自己,那自己對他,就決不放手!


    誌遠看著李熙,眼神複雜,好一會,歉意的低下頭:“先生,對不起!我爹真的沒有阻撓,但我能看得出來,爹爹他心裏不受用,他不想和我分開,我不想爹爹難過。”


    誌遠抬起頭:“不追隨先生,是我自己的意思,我爹……真的沒逼過我……”


    李熙不相信:“真是你自己的意思?就為怕你爹不高興?別說這是真的,這要是真的,我會看不起你!”


    這話就已經是很不客氣了,誌遠眼裏閃過一絲難過,但還是點頭:“是的……”


    李熙立即就拉長了臉:“那我可真的對你失望了!隻記得父母在不遠遊,卻忘了遊必有方!家國天下,難道你,目光短淺得隻看到一個‘家’字嗎?”


    李熙痛心疾首:“人若誌趣不遠,心不在焉,雖學無成!你胸無大誌,配不上你‘誌遠’這個名字!”


    李熙是真的為誌遠著急,這樣的一個可造之材,窩在家裏蹉跎歲月,那是多麽的可惜。


    李熙以為,誌遠肯定會臉紅,會難為情。


    可誌遠卻淡定得讓人驚訝,態度恭順,但雙目湛湛,眼神裏無半點閃爍躲避。


    李熙先是驚訝,然後用手拍拍了額頭,一副恍然大悟狀,自嘲笑道:“我被你急得,頭都暈了,上來就教訓你要立大誌!卻不知你早就誌存高遠,不追隨於我,隻是你為了你爹,寧願放棄一條康莊大道,而去走一條充滿艱難的荊途而已。”


    “先生……你……你是怎麽知道的?”這迴到誌遠驚訝了,雙眼瞪得大大的。


    李熙一笑:“若非誌存高遠,你這個年紀,怎麽會不貪玩而自學不綴、苦學不怠?你雖不入我門下,可依然去讀講武堂,這說明你的誌向和目標,並沒有變。原來為了達成目標,你隻有讀講武堂這一條路可走,而現在,在你麵前多了一條路,那就是入我門下!”


    李熙深深的看誌遠一眼:“以你的聰明,你不會不知道,兩條路,誰優誰劣,可你卻為了你爹,舍易取難,去讀講武堂!”


    誌遠看著李熙,既驚詫又感動,一時間,心裏百感交集,為什麽自己的心,李熙都能懂,可最親的爹爹,卻不體諒自己……


    誌遠眼裏,有了一層水汽,輕輕的啞聲道:“謝謝先生,如此知心……”


    李熙看著誌遠,他是真的心痛了:“小遠,你身體不大好,和入我門下相比,讀講武堂就是一條充滿艱辛和危險的荊棘之途,學成之後從軍,戰場上禍福難料,時刻有性命之憂!茲體事大,關乎一生,僅僅是為了令尊的好惡,就將自己置於不利的境地,小遠,我知道你是個有純孝之心的好孩子,可是,這樣做,真的值得嗎?”


    兩人正說著,“叮叮叮”,一陣車鈴響,一輛馬拉的糞車經過,路人紛紛掩鼻閃避。


    李熙和誌遠,幾乎是不約而同的,伸手護持對方,輕輕擁著對方,把對方往路邊上拉,以免被糞車刮蹭到。


    李熙很是感慨,他家裏有四個女兒,這種場合,從來都是他這個家裏唯一的男人,去保護她們的。他家姑娘雖好,但都嬌生慣養,怕髒怕臭,是不會想到要這樣用身體來為父親擋糞車的。


    原來被孩子保護的滋味,是這樣的好。


    李熙突然羨慕起杜海山,有個這麽好的兒子。


    李熙看著誌遠的目光,帶著柔情和喜愛。


    而誌遠也感念李熙,迴以一個感激的微笑。誌遠感念李熙在糞車經過時,像保護自己的孩子那樣保護他,把他溫柔的往路邊攬。


    糞車過後,誌遠指指糞車,迴答剛才李熙的問題:“先生,那糞車上的糞桶有蓋,所過之處,還人人掩鼻,唯恐避之不及。你知道幾年前我丹毒發作最厲害的時候,背上的一堆大膿瘡,發出的味道有多臭嗎?比人糞可難聞多了,能讓人聞了把隔夜飯都給吐出來!我爹武功高,能調息壓製,但就這麽著,還被熏吐了好多迴。”


    誌遠的眼神,平靜之下帶著傷痛:“那時,我有個外號叫爛背蟲,一背的大瘡,擠過膿的、沒擠過膿的,張了嘴肉都外翻的,滿背都是!我自己用鏡子隻看了一眼,就被惡心吐了,之後好半天,還惡心不止,頭皮發麻。想著爹爹每天頂著這惡臭味給我擠膿、敷藥,天天都看到我如此讓人作嘔的一麵,我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誌遠的聲音逐漸沙啞:“那時,我都不敢出屋子,怕熏到了村裏的人,要受人白眼辱罵。可我爹,卻把我當寶,我怕身上的味道太難聞,夜裏跑到庫房裏去睡,可我爹卻怕我著涼,總是把我抱迴他的炕上去睡。”


    誌遠說著,聲音哽咽,眼泛淚光:“我爹說,不管我是臭了還是爛了,都是他的心尖尖!還說我們倆父子,一條命,我要死了,他上閻王殿陪我去!”


    誌遠抬眼看著李熙:“先生還要問,我為了我爹,舍易取難,去讀講武堂值得麽?


    李熙沉默良久,然後輕歎一聲:“不用問了……小遠,對不起……”


    誌遠笑笑,臉上強顏歡笑,心裏卻也傷感,拱手作別,才要開口,李熙卻伸手按下了他抱著的拳,輕輕搖頭,示意誌遠不要說話。


    誌遠看著皺眉凝思的李熙,雖然不解,還是很乖的沒有作聲。


    李熙想了一會,似乎有了決定:“小遠,你等等,我送你一樣東西!”


    說著左右看看:“附近也沒個僻靜又可以坐的地方……”


    李熙把誌遠拉到就近的橫巷裏,有一戶人家,大門緊鎖,顯然裏麵的人都外出了,門前有兩級石階。


    李熙指指石階,語氣裏帶著神秘:“我們去哪裏坐,我要寫點東西給你。不能被別人看見!”


    誌遠驚訝,拉著李熙:“先生,坐那裏?你這一身這麽貴重的大毛衣服不說,先生這麽貴重的身份,怎麽可以席地而坐?”


    李熙微微一笑:“因為事關朋友,得避著點人,我還真很少坐地上,李熙把手搭在誌遠肩上:“可我心甘情願破例,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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