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李熙的課改在東北大學的小禮堂裏上。


    為何要改,因為這位“通俗教授”的經濟學課生動活潑,教授理論深入淺出,針砭時弊辛辣強烈,好評如潮,加上快放寒假了,這又是李教授本學期在東北大學的最後一堂課,所以來聽課的學生非常多,教室裏坐不下。


    雖然小禮堂的座位比教室多出很多,但因為人多,不少人還是沒有座位,得站在邊上或後麵聽。


    誌遠本有坐位,但見人多,自己又不是正式學生,不好意思占座位,就起身站到邊上去了。


    上課了,李熙先是痛批前清“重戲輕工”,在國家病入膏肓,內憂外患的時候,握國之重器者,還不忘聽戲和票戲,推祟戲子,遍地妓院,一個京劇名角,一月包銀可成千甚至上萬,但對工商業,特別是涉及民生的工業,卻無政府層麵的點滴扶持,任由列強對中國進行猖狂的經濟掠奪,且在甲午戰爭後,清政府才放寬對民間設廠的限製,讓中國的民族工業錯失了最好的發展時機。


    繼而是與學生們互動,討論國家振興實業必須之措施,提出改良各種行政機關、調整和統一度量貨幣、疏通貨物流通渠道、收集才智之民歸實業界、製定特別保護獎勵法規,以及擴大出口貿易、實行關稅保護政策等具體辦法。


    最後,李熙鼓勵學生們大力提倡國貨,從自身做起,抵製外國的經濟掠奪,維護民族利益。


    這一堂課,氣氛極之熱烈,時常爆發出陣陣掌聲,有座位和沒座位差別不大,因為學生們經常起立鼓掌。


    鼓了多少次掌不知道,反正誌遠的兩個巴掌都拍紅了。


    李熙的講授本來就極具煽動性,很會調動學生的情緒,加上所說的都是誌遠聞所未聞的大道理,李熙還特別的經常以眼神和誌遠交流,這一堂課真的是聽得誌遠熱血澎湃,從開始到結束,從認真聽到深以為然,到後來整個人都像打了雞血似的,完全沉浸在亢備之中,恨不能立即就投身於實業救國的洪流當中!


    這時的誌遠,在心裏對李熙,那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下課了,李熙是約了誌遠放學後去大和旅館的,說是給他找了些適合他看的史書,可被一堆學生圍著,討論之前課堂上的話題,足足被那些學生們圍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才脫出身來。


    走出禮堂,就見走廊的長椅上,孤零零的坐著誌遠,手裏抱著他所著的那本《中國工業化的途徑》,半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麽,想得都入神,連他出來了也沒注意到。


    誌遠今天不再是短打扮,而是穿了一身長衫,圍著毛線的圍巾,頗有個學生的樣子,坐在那裏凝思,模樣別提多標致。


    其實今天李熙是可以早點出來的,之所以被學生們圍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才出來,是李熙故意“耐心”的和學生們討論交流,他這是故意要把誌遠好好的晾一晾,就是要他在外頭等,哪涼快上哪呆去!


    昨晚,從慶文秀家離開時,杜海山和他的跟班朱厚輝暗中過了幾招,杜海山贏了,硬是把那兩個大洋,塞進了朱厚輝的口袋裏,不僅如此,朱厚輝的手腕上,還起了一圈紅痕,這是朱厚輝和海山“客氣推讓”時,海山扣他手腕,而朱厚輝暗中用力想掙脫,一扣一掙之間搞出來的,油皮都搓脫了一圈!


    我想提攜你的兒子,你卻讓我失麵子,還傷我的人!哼!


    這讓李熙,多少有些不快,雖然他表麵上裝著沒事發生,心裏,已經對海山,起了不喜甚至是厭惡之心。


    他明白,那是杜海山見自己的兒子,在朱厚輝手裏失了一陣,心裏不自在,故意來討迴麵子的!


    也是在向他示威!那潛台詞就是:別以為你的跟班武功有多高,我比他還高!別打我兒子的主意!


    大家和和氣氣的,還罷了,敢讓他李熙不痛快,敢傷他的人,那他就要杜海山的兒子,也吃點苦頭!天冷,見誌遠今天穿了長衫,那長衫比較寬大,一點也不合身,顯見得是誌遠不知向哪個親戚朋友借來穿充門麵的,且不是皮袍,隻是一件薄棉袍,李熙料定誌遠衣服不夠暖和,故意叫他在外頭走廊上等他,走廊雖也在室內,但外牆的上方是一排采光的窗子,小半的窗子是開著的,所以走廊比禮堂裏冷得多。


    “小遠!”李熙叫了一聲。


    誌遠抬頭,見是李熙,急忙起身想上前見禮,卻忙中出錯,自己踩到了自己長衫的下擺,絆了一跤。


    李熙心下暗爽,笑道:“哎呀,這還沒開口拜師呢,就先行拜師大禮了?”


    玩笑歸玩笑,他一個為人師表的教授,當然不能不講仁厚之道德,當下也快步上前,去扶正在爬起身的誌遠。


    一邊還溫言相問:“沒摔到吧?”


    誌遠一臉的不好意思,同時也有滿滿的崇拜,反正摔了,幹脆對著李熙一跪:“誌遠對先生佩服得五體投地,想拜先生為師!冒味幹請,惟望幸許!”


    李熙卻急急一擺手:“先不說這個,快起來!”


    李熙拉誌遠時,觸到誌遠的手冰涼,心裏就已經有點過意不去,到誌遠站起,李熙看到,誌遠懷裏抱著他的書,右手心裏,卻拽著他自己的手巾,而他的人,又在流鼻涕了!


    手巾都是濕嗒嗒的!


    李熙的心,立時就是一疼。


    李熙後悔了。


    後悔自己做得過了份!


    孩子穿得少,沒穿他自己的老羊皮襖而是穿長衫,這不隻是打腫臉充胖子,不隻是要風度不要溫度,也是孩子對他的這一堂課,對他這個老師的尊重。


    “怎麽又流鼻涕了,你個鼻涕蟲!”李熙皺著眉輕歎道,心裏滿是愛憐,把手裏抱著的獺皮大氅,不由分說的就往誌遠身上披,誌遠客氣的想用手推擋,都被他又狠又堅定的瞪了迴去。


    李熙帶著誌遠,出了校門,朱厚輝已經在馬車邊上等著了,上了車,李熙先問:“小遠,你爹是已經迴了渾河堡,還是還在慶三爺家?”


    得知海山還在慶三爺家,李熙立即吩咐朱厚輝:“厚輝,先不迴大和,去慶三爺家!”


    “啊?不是去大和取書嗎?”誌遠驚問,他還一直惦記著李熙說的,給他找好的那幾本史書,準備今晚挑燈夜讀,讀他個痛快呢。


    李熙沒好氣的白他一眼:“難怪你有個書蟲的外號,還想著看書呢?不知道自己又流鼻涕了嗎?你的感冒還沒好,我都怕你下來又要發燒了!你爹還在城裏,他是大夫,我先送你去給他瞧瞧,他要迴了渾河堡,我非抓你看大夫去不可!”


    雖然討厭杜海山,雖然沒有杜海山在側可以更方便的給誌遠洗腦,但李熙此時,還是把誌遠的身體康健放在了第一位。


    見誌遠眼裏有失望之色,李熙拍拍他的肩膀,溫言解釋:“八和旅館雖然豪華,但畢竟不是住家,想給你煮碗薑湯都不方便。你愛看書,那幾本史書,我迴頭讓厚輝給你送過來就是。”


    “謝謝先生!”誌遠感激的一笑,跟著就試探李熙:“先生怎麽知道我是‘書蟲’?”


    自己是書蟲李熙都知道,這人果然對自己留心得很,誌遠戒心浮起。


    李熙笑笑:“昨天去瞧你之前,在你三大爺家的客廳裏,和大家夥聊了蠻久,聽他們說的唄!”


    李熙想了想,眼看自己就要離開奉天了,有些事,不妨早點攤牌子。


    “小遠,”李熙盡量以溫和憐憫的語氣,攬著誌遠的肩,擺出一副心痛的樣子道:“我不但知道你是條書蟲,還知道你很多的事,知道你曾經被壞人拐走一年,經曆過不少苦難,還知道你曾經有過很多外號,什麽‘臭蟲’、‘爛背蟲’、‘蛆蛆’、‘災星’、‘野種’……”


    “先生……”誌遠驚駭的看著李熙,有些事,李熙可能從和慶三爺、虛雲和尚他們的聊天中得知,可有些事,特別是那些自己都不願意提起的傷心事,三大爺他們,絕對不可能輕易的,告訴一個才認識一天的“外人”!


    “很奇怪我怎麽知道那麽多是不?”李熙笑笑:“我是個教授,不但在經濟學方麵比較擅長,還對統計學有一定的研究,正在做一個利用統計學的原理,進行社會調查的課題研究,所以有班底進行一些我想做的調查。”


    李熙頓了頓,他剛才所說的課題研究,實際上,就是為日本滿鐵調查部探討調查方法,除了為日本人做事這個不宜現在告訴誌遠,其它的還真不妨先給誌遠透個底:“我的生意做得也不小,當今做實業,沒有官麵上和其它方麵的支持,是寸步難行的,所以,我也是一個社會活動家,交遊廣闊,頗有些能共享和交換情報的朋友。小遠,你不會怪我,查你的底吧?小遠,我是愛才,決無害你之心……”


    誌遠沒有說話,李熙所說的,太難以讓人置信了,有些地方還說得隱晦不明,而那隱晦不明的下麵,卻偏偏是個無底深洞,讓人背脊生寒,這位李大教授,能力深不見底,他最早,是一個教書先生,昨晚,已經變成了一個教書先生加大實業家,現在,又變成了個“社會活動家”,天知道他明天,還會再變成什麽!


    誌遠頭一次,對李熙的真正身份,感到困惑和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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