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旅館203房間,當李熙聽到朱厚輝的匯報,說誌遠生病了,就要朱厚輝陪他,去綢緞鋪看誌遠。


    “東翁,這不好吧,這也太紆尊降貴了。”朱厚輝勸道,按計劃,是等誌遠聽過李熙的課,對李熙佩服得五體投地之後,李熙才會再一次見他。


    李熙沉吟了一下:“還是去看看他,一來人在病中,最脆弱,容易增進感情;二來,他生病,確也是因為我才受了寒,綢緞鋪的人,哪會把一個小學徒的生死放在心上,生病了還不一樣逼著他登梯爬高幹粗活?剛才要不是你及時出手,還不知摔成啥樣!不去瞧瞧,我心不安。”


    李熙說完,朱厚輝卻沒有立即迴應,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樣。


    “怎麽?有話想說?”李熙看著朱厚輝,朱厚輝雖然隻是他的跟班,但他的話,有相當部分,李熙還是能聽得進去的。


    朱厚輝跟著李熙,狙擊人才的迴數不少了,李熙一向愛才,但這一迴,似乎和以前有所不同,朱厚輝思索著,細細迴味李熙對那杜誌遠與眾不同之處。


    朱厚輝直覺,他的東家,對誌遠的感情已經起了微妙的變化,狙擊、利用之心,漸漸快要被真心喜愛超越了。


    心境變則行為變,搞不好,會變味,誰利用誰、誰狙擊誰都不好說,甚至是逆反!他得提醒主人!雖然李熙很多年以前,就已經把他的賣身契約毀去,並不許他再叫自己“老爺”,改稱“東家”,兩人之間已是賓主的關係,但朱厚輝心裏,仍視李熙為自己必須忠心服從的主人。


    當朱厚輝小心翼翼的說出自己的擔心,李熙眼裏,滿是讚許。


    “厚輝,有你如此清醒和忠心,李熙之幸也。”李熙態度親切,聲音充滿磁性。


    李熙的這一句稱讚,讓朱厚輝飄飄然,表麵上仍是恭敬肅立,實際上骨頭都輕了四兩,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特舒服!


    李熙起身,想在屋裏踱步,好好的想想朱厚輝的話,左腳才一點地,就痛得噝的一聲。


    朱厚輝趕緊上前把李熙攙扶著坐迴沙發上,李熙揮揮手,朱厚輝會意的退開。


    李熙思忖了一番,有了決定:“厚輝,你的擔心不無道理,我會記在心上。但這會子,還是去看看他,他和別人不完全一樣,不但為我所用供我驅使,也很可能是我李熙將來的女婿,是我的半個兒子!老陳的鐵嘴神算,如果真應在此人身上,他就是我、以及純兒她們母女將來的依靠,那麽,現在就算是紆尊降貴,也是值得的。”


    李熙說完站了起來,朱厚趕緊過去攙扶:“東翁,您昨天才崴了腳,這兩天,還是盡量少動吧。您要不放心,我再跑一趟就是。”


    李熙堅定的搖頭:“給我拿大衣!”


    李熙心裏充滿緊迫感——還有約二十天,就過年了,年節他是必定要迴北平過的,故而在年前,一定要把這事定下來才行,不然年後,這小子就到講武堂上學去了!這麽短的時間裏,要讓杜誌遠心甘情願的做出跟隨自己的決定,很不容易,這孩子見過世麵,不是普通的施恩就能收服其心的,要收服他的心,需要智慧、耐心和精準的情報,也需要時間。


    主仆二人叫了大和的馬車,在門廳裏還沒上車,朱厚輝突然瞟了一眼門外,出門去和一個急急走來、小販打扮的人嘀咕了兩句,迴來在李熙耳邊輕語道:“東翁,剛才,杜海山,到了綢緞鋪。”


    綢緞鋪前,杜海山心焦的在門外張望著。


    這天中午,張九如辦貨路過這裏,到鋪子裏看誌遠,見他發燒,就叫誌遠請半天假歇歇,誌遠不肯,請一天假要三倍償還,講武堂開學日子有限定,他不想延誤,何況他一心要去聽李熙的課,現在若是請假,隻怕上課時就不好請假了,小學徒是不能成天請假的。


    張九如見誌遠不聽勸,專門繞了個彎到慶三爺家,準備告訴慶三爺,偏慶三爺不在家,但慶家上下都視誌遠為家人,也緊張,當下就派人派爬犁去渾河堡通知海山。


    今天本也是誌遠能迴家的日子,海山本也是要進城接孩子的,聽說孩子生病了,立即把醫館門一關,坐上慶家的爬犁就進城來了。


    到了綢緞鋪,掌櫃老劉告訴他誌遠在庫房裏幹活,有點低燒,人並沒有大礙,要海山等誌遠把手裏活計忙活完了,再帶誌遠走。那樣就不算早退。老劉說隻要裏頭的活忙完了,今天不用等關鋪子上門板,海山可以早點帶誌遠迴去。


    這算是很友好的表示,海山不得不承情,耐著性子在門外等著。


    綢緞鋪斜對麵的茶館二樓,李熙和朱厚輝憑窗注視著綢緞鋪那邊的一切動靜。


    “順天菩薩杜海山,也受製於人!名頭不小,卻不過如此!被人就這麽晾在門外!”朱厚輝語氣裏帶著輕蔑。


    李熙倒是更懂海山的心情:“別小看人!這杜海山要是動粗,能把這綢緞鋪都給拆了吧,他這麽隱忍,是知道自己怎麽做,才對孩子最好。”


    主仆二人突然都不再說話,因為他們看到,誌遠挎著個小包袱,從綢緞鋪裏跑了出來,滿臉欣喜。


    他們看到,杜家父子,走到路邊牆根邊上,杜海山很緊張的拉著誌遠,先是伸手去摸他的額頭,跟著就拉起誌遠的手,急急的就那麽站在那裏就給孩子號脈,一邊還似乎在數落著孩子,聲音則是刻意壓低的,聽不到在說什麽。而誌遠則很乖的聽著,偶爾迴一兩句話。


    突然,正拉起誌遠右手給孩子號脈的杜海山,身子猛然一僵,眼神突然狠厲起來,而誌遠的表情裏則有了驚恐。


    李熙主仆都伸直了脖子,緊張的瞅著。


    就見杜海山急急的,拉起了誌遠右手的袖子,誌遠的手臂上,朱厚輝昨晚幫他敷骨傷藥的包紮還在。


    杜海山似乎臉黑了,嚴厲的責問的模樣,但一手托定誌遠的小臂,一手在包紮上探摸的動作,卻是小心翼翼的。


    誌遠則是一副怯怯的模樣,偶爾迴話,像是在解釋什麽。


    跟著就是讓李熙主仆二人瞠目結舌的一幕——杜海山似乎火大了,叉開五指,掄開了手臂,在誌遠的屁股上狠狠的甩了一巴掌!


    我x!打孩子!


    而且還是當街!而且孩子還有病有傷在身!


    李熙現在已經把誌遠的底刨得差不多了,從手下人匯總的情報得知,杜海山對杜誌遠,很心疼,但也管教嚴厲,果不其然!


    跟著就見杜海山似乎在教訓人,而杜誌遠,眼裏似乎閃著淚光,模樣恭順,不停的點頭。杜海山的樣子很兇,但給孩子放下袖子的動作,卻很輕柔。


    再下來,就是杜海山的臉色漸漸和緩,說著什麽,還伸手又探了探孩子的額頭,然後大概是教訓結束了,要走了,杜海山伸手把孩子左臂上的包袱拿下來,挎在自己胳膊上,誌遠似乎要爭包袱過來自己拿,杜海山不許,然後摟著兒子的肩,兩父子徒步東行,將路過他們所在茶館的樓下。


    朱厚輝立即有了判斷:“東翁,瞧這去向,他們今晚不迴渾河堡,大概會到慶文秀家裏去住。”


    話音還沒落,那邊就見杜誌遠起了變化,眼神明顯的活潑了起來。


    就見杜誌遠,離開他父親的身邊,跑到他父親身前擋著他父親的去路,然後小心的,從懷裏掏出一包東西,寶貝一樣的捧在手裏。


    李熙和朱厚輝迅速的對看了一眼!


    他們知道那是什麽——那是用李熙的手帕,包著的兩件點心,一件蓮子酥和一件紅豆酥。那是昨晚,李熙要誌遠把整盒的點心帶迴去吃,誌遠客氣不拿,最後拗不過李熙,隻拿了這麽兩件。


    就見誌遠打開手帕,把兩件點心捧給他父親,一邊眉飛色舞的說著什麽,一定是在盛讚那點心是如何的好吃。


    杜海山卻把打開的手帕包迴去,不知是不想現在吃,還是想著要留給孩子吃。


    杜誌遠不願意了,嘴裏說著什麽,拈起一塊點心,遞到了他爹的嘴邊,一副硬是要他爹嚐嚐的模樣。


    杜海山大概是拗不過,隻得從孩子手裏接過點心,咬了一口。


    之後就是大點其頭,估計是認可了孩子所說的,這點心確實是難得的美味!


    杜誌遠一副得意的模樣,把剩下的一塊點心又遞給他爹,臉上笑靨如花。


    朱厚輝看呆了。


    耳邊響起李熙幽幽的歎息:“你好好看看,這才是小遠最沒戒心的樣子……”


    朱厚輝轉頭看向李熙,才發現李熙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了起來,眼盯著窗外。


    目送杜家父子倆遠去的背影,李熙的鼻子裏,有點酸……


    “什麽是純孝?這就是!”李熙歎息一聲,聲音帶著感情:“昨晚他就吃了一塊紅豆酥,蓮子酥是什麽味,他都沒嚐過,可是,卻舍不得自己吃。難怪他肯兩種點心各拿一件,難怪他肯接受我的手帕,因為點心他是想著給他老子吃的,而他自己的手巾,抹過鼻涕了……”


    李熙眼裏,竟然有一層薄薄的水氣!好一會,才神色如常的複又坐下。


    李熙端起茶杯輕抿一口,然後放下,對朱厚輝下令:“厚輝,搞清他們今晚住哪裏,是否真的是慶文秀家,另外,你去張會長那邊再跑一趟,看看手鐲和契約到手沒,如果到手了,我們今晚以探病為由,夜訪慶家,連大帶小帶慶老三,一塊都見了!”


    “是!”


    李熙起身:“我們走吧!”


    朱厚輝邊服侍李熙穿大衣,邊問:“東翁,您是不是已經鐵定了這人,是咱家的姑爺了?”


    “嗯……,我是真心喜歡他,下來,你和小趙大溫他們,心裏要有數了,他是我家裏的人,要保護他!”


    朱厚輝為李熙高興:“嗬嗬,恭喜東翁,那老陳確實有兩把刷子,果然是鐵嘴神算,真是不服都不行。”


    “我喜歡他,不全是因為老陳的說詞,”李熙從朱厚輝手上接過貂皮帽子,扣在腦袋上:“我喜歡他,還因為他——”李熙看朱厚輝一眼,眼裏滿是讚許之色:“人品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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