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吃晚飯時,古蠍子大發慈悲,說誌遠身上有傷未痊愈,就不用伺候了,讓誌遠也坐下吃飯,他的座位,按位次應在韓萱下首,但古蠍子竟然叫把座就設在自己的身邊,吃飯時,見誌遠低著頭不大夾菜,還夾了幾筷子菜在他碗裏。


    這頗讓人側目。


    更讓人側目的是誌遠,當古蠍子讓他坐下時,他低著頭,說的是“謝謝老爺子”,聲音很低,可在坐各個是耳聰目明的人精,人人都敏感的感到誌遠的變化和冷淡,誌遠一直低著頭,很少說話,吃得很少,老爺子把菜給他夾碗裏,好菜在碗裏都冒尖了,但他卻默然的隻扒飯,最特別是,他以前一直稱老爺子為“師傅”,叫得那個親熱,今晚說的卻是“謝謝老爺子”,這“老爺子”幾個字,從他嘴裏出來,冷得如房簷上掛的冰柱。


    這飯吃得,異常沉悶。


    “老爺子,明兒年二九,我陪您上……”黑心虎見場麵實在太冷,正打算挑起話頭,卻被古蠍子一個冷冰冰的眼神給止住了。


    古蠍子眯著誌遠,冷冷的說:“小狐狸,給臉不要是吧,非得讓你二哥再壓一壓你,才舒服?”


    二棒槌聞言,心思立即就是一飛!好了傷疤忘了痛,他已經忘記了古蠍子上迴對他的暴打,隻巴不得誌遠和老爺子起扛頭,最好能把老爺子惹毛了,那自己就又有機會,把這小狐狸拉進自己的屋裏,好好“疼愛”一番。


    可誌遠讓他失望了,誌遠身子一窒,沒有和老爺子爭辯,而是乖乖的夾起了碗裏老爺子夾給他的一塊魚,放進了嘴裏。


    誌遠這是服軟聽話了,場麵立即一鬆,黑心虎便借下人上菜之機,介紹做那道鍋包肉的廚子,是哪個徒孫推介,做的鍋包肉如何酥脆好吃。


    飯桌上的氣氛一下子輕鬆了。


    二棒槌吃著鍋包肉,一雙眼睛仍忍不住時不時的偷偷瞄誌遠一眼,誌遠一直低著頭吃,他碗裏的菜,快清完了,二棒槌就坐在誌遠對麵,他看到,小狐狸的一滴淚,滴在了碗裏,他和誌遠前後打了兩晚的“架”,從誌遠對他冷酷如野獸一般的眼神裏,他太清楚這個小子骨子裏有多心高氣傲,他在思忖,要不要出言相激,隻要說一聲:“啊呀,小師弟你怎麽哭了?”老爺子臉上就會掛不住,就會有一場熱鬧,說不定他今晚就又有機會了。


    可他不敢造次。


    幾時見過老爺子給徒弟夾菜?他怕弄巧反拙。


    正猶豫間,有人在桌子底踢了他一下,是黑心虎,力道不小,充滿警告意味,二棒槌這才作罷。


    黑心虎心裏煩透了這個二棒槌,不知看人眉眼高低,小狐狸有什麽動靜,老爺子會不知道?盡他媽的沒事找事!


    古蠍子吃完,誌遠立即起身,攙扶古蠍子上炕,伺候古蠍子抽煙,然後上炕給古蠍子捶腿,動作無可挑剔,但明顯不再是皇帝般的享受,而是索然無味!


    以前誌遠做這些,師傅前師傅後,嘴巴甜神情可愛,而今,誌遠完全沒有了聲音,像啞了一樣,隻低著頭,臉上別說笑容了,連一絲生動的表情都沒有,給古蠍子捶著腿,捶著捶著就露出了疲態,眼皮子要合不合的。


    古蠍子抽著煙,眉頭擰成了個疙瘩,心裏卻是洞察一切的自得,小狐狸心裏有怨氣,對自己又不敢不服帖,委曲的掉眼淚,可還得和著淚把那碗飯給吃下去!那委曲的樣子,看得人心裏,又是痛、又是爽!


    聽自己的話,小心翼翼的伺候自己,小狐狸已經屈服了,而他越委曲,越說明他心裏已經承認了自己的屈服,表麵冷淡,是他的怨恨,而實質卻是他在為自己的屈服羞愧!這臭小子,夠倔的,讓他屈服還真不容易!


    既然人已經屈服,其它的都好辦,何況他既然那麽委曲,可見自己在他心裏的份量,嘿嘿,那些所謂的小孩子的怨恨,在他古蠍子眼裏,根本就不是事,隻要他勾勾手指頭,給他點甜頭,這小子就會歸依自己。


    “老六,行啦,你病後氣弱,既困了,就去歇著吧”古蠍子故作寬厚的道,對煙牙擺擺下巴:“老四,這裏沒你的事了,帶他去吧。”


    誌遠沒有自己的屋子,能去煙牙屋裏睡,意味著不用關迴到蠶房,這已經是古蠍子開恩了。


    這邊古蠍子和黑心虎商量了一番事情,到準備歇息時,古蠍子發現,老四煙牙的房裏,燈還亮著。窗戶上透出兩個人影,這就奇怪了,小狐狸不是人已經極困倦了麽。


    過去一看,原來是小狐狸卡了魚骨在喉嚨裏,煙牙給他搞了半天,什麽喝醋、吞飯團,能用的法子全用過,骨頭也沒拔出來,倒是拉著舌頭想看清骨頭在哪,把誌遠疼得眼淚汪汪的。


    “媽了個巴子的,卡了骨頭怎麽不說!”古蠍子一邊惡狠狠的罵,一邊擼袖子自己來!這小子是先吃了自己給夾的一塊魚,也就是卡了骨頭後,不吭聲的扒完了飯,還給自己捶了腿。可卡了骨頭就是不說,這小子還真他媽的倔!


    “放鬆!”古蠍子命令道,用手絹包著誌遠的舌頭,拉出舌頭,看看能不能找到魚刺紮哪了。


    “媽的,放鬆舌頭懂不,你越用力,就扯得越疼!”


    “別動!老四,給我棉簽子!”


    “看到了,真難找,要不是掛上了棉絲,還真看不到!”


    “老四,鑷子!”


    魚刺取出來了,半寸,極細的一條骨絲兒。


    煙牙由衷的讚歎了:“嘖、嘖,這麽細,老爺子的眼神真沒說的!”


    “那是!別說老爺子這年紀,就算是我們,也沒這眼力勁兒,這骨絲幾乎透明的,最難辯了!”邊上黑心虎也趕緊奉承。


    誌遠則是眼神複雜的說了聲“謝謝!”


    古蠍子心裏很是得意,這根魚刺是天賜良機,火候差不多了,明天趁熱打鐵,把這隻野性難馴的小狐狸,變成一條忠心耿耿的哈叭狗。那麽年後,這隻哈叭狗,就可以正式放出去做大事了。


    第二天,是大年二十九,古蠍子讓人包了一輛黃包車,帶著誌遠,逛大街!


    上了車,就直奔做成衣的老字號“大生”,給誌遠買了全套現成的新衣服,然後就奔大名鼎鼎秋林公司,先上三樓,給誌遠買了頂火狐狸皮帽子,那狐狸毛,根根頂尖發亮,東西好,價格貴得看得古蠍子都呆了呆,然後轉到樓下,買了紅腸,還買了果汁汽水,烤蛋糕給誌遠吃。


    錢花了快一百大洋了,可誌遠依然除了必須迴答的話,一個字不多說,總低著頭,黯然的看著自己的腳尖!給他買的東西,都隻是看一眼就又低下頭,叫他吃就吃,要他拿著就拿著,但眼裏沒有波瀾,更別說是驚喜了。


    古蠍子的臉黑了,媽的,花了那麽些錢,嫖女人都不知能嫖幾個了!原以為錢花花,好吃的東西吃一吃,這個臭小子就會感恩,就算不往自己懷裏撲,至少也會換上好臉色,可如今,這個臭小子,竟然連笑臉都沒一個!古蠍子的耐心快用完了,在繼續哄這小狐狸,還是把這不識趣的小狐狸的皮給扒了之間,憤憤的搖擺。


    古蠍子的臉黑了,誌遠心中也是惴惴不安。


    從古蠍子迴聖豐,他一直故意的繃著臉。


    他要跑,首先就得先取得古蠍子的信任,不然他連蠶房的院子,都出不去!


    而怎麽取得這種信任?以什麽形式和古蠍子“重歸於好”呢?


    如果自己擺出一副寧死不屈的模樣,那是自己找死。


    如果自己對古蠍子曲意奉承,古蠍子太多疑,又隻怕徒添古蠍子的疑心。


    所以他刻意的繃著,不敢不聽話,不敢有怨言,伺候古蠍子做得小心翼翼,無可挑剔,但總低著頭,笑容欠奉,偶爾臉上出現幽怨委曲的表情。


    昨晚,魚刺是意外,這個意外裏,古蠍子生怕拉疼了他的舌頭,導致了誌遠的一些錯判。他以為古蠍子的耐心應該更好一些的。


    所以今天出來逛街,盡管古蠍子給他買了好些東西,汽水蛋糕更是他從來沒吃過的好吃東西,但他仍繃著,他要古蠍子花更多的錢、更多的精力來哄他,成本大了,下迴再把他往二棒槌的屋裏扔之前,才會有更多的顧忌。


    可古蠍子的耐心並沒有他想像的好,古蠍子臉黑了,誌遠不禁後悔,自己太貪了,沒有及時把握機會與古蠍子“重歸於好”!


    兩人走出秋林公司,上了他們包的黃包車,拉車的哈著腰問:“先生,接下來,上哪?”


    古蠍子沒好氣的道:“迴聖豐!”


    誌遠心說完了,古蠍子之前還說要帶他去逛集市的,這不去了直接迴聖豐,說明自己真的惹毛了古蠍子。


    黃包車路過一條大街時,路上有個突起,車子一跳,一直低著頭的誌遠,被車一顛,抬頭看到了前麵有個招牌——“寶文堂”,那是一家書店。


    誌遠心裏一動!


    誌遠抬起了頭,看著那裏,當車子經過寶文堂時,誌遠的目光一直在看向這家書店。


    書店一晃而過,就在誌遠心裏拔涼拔涼之時,身邊的古蠍子叫了聲:“停車!”


    古蠍子讓車夫把車子拉到寶文堂門前,然後和誌遠下車,走了進去。


    古蠍子想起蠶頭說誌遠如何愛讀書,這小子愛書如命,或者給他買書,效果比給他買秋林的狐狸皮帽子還好。


    果然,一直低著頭的小家夥,進了書店,頭就仰了起來,整個人就像活了過來似的,眼睛又有了神采,顧盼著,在書架上掃來掃去,原來一直跟在他身後,叫一叫才動一動的,變成了抬眼看著書架,不知不覺的,都走到了他前麵去了。


    有門兒!古蠍子心裏暗暗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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