蠶頭不但給誌遠留了燈,還把誌遠遺失多日的字典也找了給他,誌遠真是喜出望外。


    想起剛才害不害蠶頭的糾結,誌遠一時頗有感觸,虧得那一念之仁。


    與人為善,確實讓人收獲良多,你好好待人家,人家就會好好待你了。


    誌遠已經很久沒讀書寫字了,燈下翻開字典,一雙眼就粘在了字典上,不舍得離開。


    有人視讀書為苦差,誌遠卻是從小喜歡讀書。


    讀書,為他贏得很多的讚譽,讓他有成就感,最早是老杜頭和三江好的軍師,當他朗朗背誦三字經、千字文時,他們的臉上笑開了花,嘖嘖有聲的對他的聰明表示驚歎,誌遠從小就知道,讀書是讓別人喜歡他的一個捷徑。


    久而久之,他真心的喜歡上了讀書。若沒書讀,那才是無聊。


    誌遠看一會字典,思索一會自己目前的處境,不知不覺就到了深夜,忽然似乎聽到一些什麽聲音,誌遠豎起耳朵,屏息細聽。


    似乎是哭聲,細細的,斷斷續續,既像是人的哭聲,又像是什麽怪語陰風,時而尖厲刺耳,時而瑟唳發抖,聽著有時像是遠遠傳來,有時又像是就在耳邊。


    越聽越覺得那聲音淒厲,把誌遠嚇得不輕。


    這半夜三更的,難道是鬼哭?這屋子裏有鬼?


    誌遠緊張的四下看看,蠶房是關人的地方,以古蠍子之狠,有被抓來的小孩子死在這裏,一點不奇怪。


    偌大的屋子,就他一人一燈,還真別說不害怕。


    偏偏這時,油燈燈油將盡,光亮越來越小,燈火也由紅黃色轉為幽藍幽綠,更讓人感覺陰氣習習,背冒涼氣。


    燈火忽然一下子就全滅了,偏偏這時,又聽到那鬼哭之聲響起,嚇得誌遠趕緊鑽進被窩,大氣兒都不敢出。


    正害怕間,聽到外頭有聲音,似乎是看守蠶房的人也被那鬼哭驚動了,一陣金屬的敲擊聲、嗬斥聲後,那鬼哭的聲音似乎是停了。


    聽外頭的動靜,誌遠大致明白了,那不是鬼哭,而是隔壁蠶房有人住,裏麵有人半夜裏哭得曆害了,把看守們驚動了。


    誌遠大出一口氣,剛才他真以為有鬼,把他給嚇得!


    懸著的心才放下,眼珠子一轉,就又有了鬼主意,他要把他爹爹的腰帶子,搞迴來。


    “大叔——!”誌遠聽見外頭似乎有蠶頭的聲音,不顧天冷,赤足衝到門邊,一邊擂門一邊大叫。


    門外正是蠶頭和他一個值夜的手下,蠶頭聽到聲音忙開了鎖,門才拉開,誌遠就撲到他的懷裏:“大叔,有鬼啊!這屋子裏有鬼,還一直哭!”


    “哈哈……”蠶頭和他那手下,相視一起哈哈大笑。


    蠶頭心結已解,對誌遠自是另眼相看,加之誌遠一副驚惶的模樣,又是一個勁的往他懷裏鑽,更是心生憐惜,邊摟著他輕拍著背,邊安慰道:“別怕,有大叔在!你剛才聽到怪聲了是不,那不是鬼哭,是隔壁有個臭小子在哭。”


    “是啊,小六爺!”蠶頭那手下接言道:“那聲音啊,從這門上的欄柵飄進來,加上北風一吹,很多時候聽上去就像是鬼哭狼嚎一樣,實際上啊,啥事都沒有!我們早知道了。”


    蠶頭怕誌遠受凍,趕緊讓他上炕鑽迴被窩裏,誌遠就乘機向蠶頭提出要他爹的腰帶子,不敢直說是他爹海山的,隻說是他爺爺的。


    “大叔,求你幫幫我,我爺爺在的時候,最疼我,那腰帶子,打小我就抱著它睡,沒它我睡不著。”


    說起爺爺,誌遠眼裏亮晶晶的,讓蠶頭看了,立時便心有所感。


    蠶頭對於誌遠是越來越愛憐,明麵上,誌遠他要看押和服侍的對象,而在心裏,他把誌遠當成是自己的孫子一樣看待,當下皺眉道:“我知道你說的是啥了,你的衣服褲子,又是血又是尿的,又髒又破,大多都扔了,倒是有一條腰帶子,被廚房老劉,剪成三塊,當抹布了。”


    見誌遠一臉的錯愕和心痛,蠶頭寵溺的笑笑:“睡吧,我一會去給你洗幹淨,明天給你。”


    第二天中午,蠶頭給誌遠送飯的時候,還真的就把腰帶子給誌遠帶來了,雖然已經被剪成了三塊,但洗幹淨了,帶著陽光的溫度和氣味。


    誌遠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一方麵是為了籠絡蠶頭,一方麵也是出自真心的感謝。


    而蠶頭,也感覺很受用,他已經喜歡誌遠用感激的眼神看他,這天中午,服侍誌遠吃完飯,當誌遠央他別走,陪他聊聊天時,蠶頭沒有走,就在炕桌邊上,坐了下來。


    “叔,我一個人住這裏害怕,既然隔壁也有人,你把我也關到隔壁去吧。”


    誌遠引導著話題,並用了個“關”字,表示對於自己的處境很明白。


    “那可不行,”蠶頭搖頭:“小六爺,你乖乖在這屋裏呆著,隔壁可不是你去的地方。”


    “為啥啊?”


    蠶頭支支吾吾不肯說了。


    可哪裏架得住誌遠又是央求又是撤嬌又是搓揉,隻得告訴他,隔壁住的是前兩天被砍掉手腳的幾個孩子,他們會在隔壁住幾個月,他們是真正的‘蠶’,像‘蠶一樣不見天日幾個月,等傷口長好就會被送走,蠶房的名字就這麽來的。由於才被砍沒幾天,腥血膿臭,氣味很不好,加上又是痛,又是被砍殘,又是對未來的恐懼,經常有人啼哭,沒人能睡好,這樣的地方,豈是小六爺能去的。


    “他們是什麽人,為什麽要砍掉他們的手腳?”誌遠問。


    蠶頭看他一眼,“有些話,本不應我和你說,但老爺子要收你當徒弟,這些事,你遲早會知道——那些孩子是老爺子找迴來的,你還記得不,老爺子在你們那批人裏麵,選了些人在頭上蓋了紅戳?”


    誌遠點頭:“記得”。


    “有紅戳的,就是老爺子定了要自留的人,沒紅戳的賣人,大多是賣到礦上,有紅戳的,砍掉手腳,或戳瞎眼睛,把人搞殘廢了,然後送到什麽北平啊,天津啊,哈爾濱啊,長春啊,奉天啊這種省城或繁華的地方,當叫花子,給老爺子賺錢。”


    誌遠聽了,驚得直起了身子:“啊?原來在頭上印紅戳是這個意思啊?”


    剛才蠶頭話裏提到了奉天,立即就讓誌遠心頭一凜,心想如果當叫花子能在奉天行乞,那裏離家近,就算跑不了,也容易遇見認識自己的人,甚至是遇見爹爹!如果是那樣,就算被人打斷手腳,他也願意。


    一念及此,誌遠馬上就問:“叔,這些人放出去當叫花子,就不怕他們跑嗎?”


    “跑?跑不了!”蠶頭道:“每個叫花子後頭都有人看著的,每天如果要不到定額的錢,那是要被打和不給飯吃的,看著他們的人叫花子頭,如果有叫花子跑了,花子頭是要被老爺子罰的!所以都看得死緊!再說了,老爺子定的規矩,從關內搞來的孩子,在關外要飯,在關外搞到的孩子,全拉去關內要飯,人生地不熟,加上都是行動不便的,要麽截了腿,要麽瞎了眼,怎麽跑?”


    誌遠聽了心裏拔涼拔涼的,此路不通!


    同時也深深可憐起那些頭上有紅戳的。他和石頭,到了湖炭礦,天天在死亡線上掙紮,有時就也聊起,同時被古蠍子拐騙,那些頭上印紅戳,沒被賣到礦山當苦力的孩子,不知他們的命運是不是要好些。


    而今看來,隻要是落在了古蠍子手裏,有沒紅戳,命運都一樣悲慘。


    見蠶頭肯開口說話,忙又套他話道:“啊?那得多少花子頭啊,老爺子他還真有能水,我隻當他就我們幾個徒弟兒,這麽看來,他老人家可是兵多將廣啊!”


    “那是!跟老爺子混飯吃的,可還真不少,我也是聽四爺他們說,老爺子在各處省城都有產業,到哪都有落腳的地方,每個省城都有花子窩,每個花子窩都有管事的,管事的和我平肩,算是老爺子的徒孫,管事下麵是花子頭,花子頭下轄叫花子,每年摟的錢可不少呢。”


    蠶頭說著,拍拍誌遠的肩:“所以啊,你別以為你這個小六爺小,你要正式拜了師,過年的時候你就知道了,各地的花子頭來給老爺子磕頭,給老爺子磕完,還要給你們幾個磕頭,到時,有一大幫子的人,得趕著你叫小爺叔,給你磕頭呢。按輩份,你是我師叔,到時,我也得給你磕頭。”


    誌遠忙搖頭:“不,大叔對我的好,我會記一輩子,我不要你給我磕頭。”


    蠶頭笑了:你有這份心,我明白!但頭是一定要磕的,我可不敢壞規矩,在老爺子眼皮底下,誰敢壞規矩,那是自己找死!”


    誌遠猶豫了一會,還是問了個他早就想問的問題:“叔!林忠……他被打慘了吧。”


    蠶頭眼神閃爍:“你問他做什麽。”


    誌遠沉默了一會,舉了舉自己的左手,輕聲道:“我是他徒弟,被紮成這樣;叔你是他的蠶頭,被打斷了一條腿,”誌遠滿臉的憂鬱擔心,“我們都這樣了,林忠肯定沒好。我早就想問了,隻是不敢問,林忠他……他現在在哪?”


    蠶頭沒做聲。


    “是不是也被打殘了,然後去當叫花子了?他現在,在哪?關內?”誌遠仰著臉,輕搖著蠶頭的胳膊:“叔,你就告訴我吧。”


    蠶頭看著誌遠,眼都不眨:“林忠,現在,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


    誌遠聽了,鬆了手,然後把頭扭開了。


    蠶頭看見誌遠的淚珠子,像斷了線的珍珠,滴落在在身上、炕上。


    “唉!你哭啥啊?!”


    “都是我不好,連累了他……”誌遠抽泣道。


    蠶頭看著誌遠直搖頭:“你還為林忠掉眼淚,虧得看到的是我!你這麽心軟,在老爺子手裏,隻怕有的是苦頭你吃!”


    誌遠看著蠶頭,半響,低下頭輕聲道:“要沒心軟,咱爺倆現在也不會坐在這說話,要沒心軟,叔你也不會對我說這幾大車的話。”


    蠶頭一愣,思索著,是啊,要沒有誌遠的心軟,放他一馬,以德報怨,他此刻,隻怕還在變著法兒整治誌遠呢。而自己為什麽憐惜誌遠,為什麽為誌遠而著急,不正是自己對誌遠心軟了嗎。


    “別哭了!”蠶頭拍拍誌遠的肩:“林忠的死,倒不是你連累的,是他自己作死。”蠶頭搖頭歎道:“他和老爺子說,他要替你當小六爺,真是不知死活啊。”


    “啊?”


    “老爺子讓誰當他的徒弟,誰才是他的徒弟,也必須是他的徒弟,我說的,你懂?”


    誌遠抹一抹眼淚:“叔你是說,我這個徒弟,不想當,也得當?”


    “對!老爺子麵前,千萬別說個不字,不然就是自己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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