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童工們最難熬的冬天,來了。


    每天天不亮就要出工,天黑了,才能收工上井,兩頭都不見太陽。


    在上井的“罐籠”裏,石頭忙不迭的,把“防風背心”給誌遠套上,所謂“防風背心”是石頭把撿來的洋泥灰(即水泥)的包裝紙袋子,開了幾個洞,套在身上伸出頭手,當背心似的套在身上的玩意兒;一上井就是寒風,有這麽一件“背心”,多少擋點風。


    誌遠通體黝黑,僅露白齒,因為瘦,一雙大眼顯得益發的大了,目光有些呆滯,模樣極其可憐。


    石頭自己也套上一件“防風背心”,隻不過,他的塊頭大,紙袋子包不住他的軀幹,就在邊上又開了一條縫。


    到了井上,寒風唿號,這天風特別的大,風打在臉上生疼,誌遠腳上生了凍瘡,走路拐啊拐的,石頭摟著他,用自己的身子幫他擋著風,兄弟倆踏著雪,深一腳淺一腳的,和03號工棚的其它童工一起,在工頭的押送下迴工棚。


    到晚上睡覺的時候,石頭發現誌遠抱著他爹的腰帶子,又在偷偷的哭。


    因為被子不夠,晚上睡在炕上,得像烙餅似的,總要翻翻正正的翻動身子,貼著炕的一側暖了,另一側已經冷得發疼,得時時翻動,所以就沒睡過個囫圇覺,誌遠夜裏偷偷哭過幾迴,石頭都是知道的。


    石頭心裏對誌遠是有歉意的,他認為如果不是念著兄弟之情,誌遠舍不得離開他,他或許不會和林忠對換,那他現在還在古蠍子那裏當著小六爺,不用像現在這樣,天天冒著生命危險下井,吃著豬狗食,幹著牛馬活了。


    石頭把身上的被子,往誌遠那邊拉了拉,把誌遠的身子,用被子包住掖好。


    誌遠確實是哭了,腳上的凍瘡,又痛又癢,讓他想起在家時,他爹海山,把烏拉草,捶細捶軟,給他細細的絮在他穿的牛皮靰鞡裏,在冰天雪地裏穿行輕盈而暖和,哪裏生過凍瘡啊!現在天天累死累活,在井下又是汗又是滴水,衣服就沒幹過,上井風一吹,那個冰冷刺骨,讓他尤其思念他爹爹那溫暖的懷抱,每當睡下時,滿屋子濕衣服臭鞋子放在炕邊和灶上烘烤的怪味,讓他反胃作吐,空氣汙濁得讓他都不敢調息做功課了。


    每當夜深人靜,誌遠想起他爹,想起家,就特別的容易哭。


    誌遠轉過身子,從背對石頭轉為麵向石頭,把石頭才拉給他的被子,往石頭那邊,迴送了送。


    他們兩個人隻有一條被子,他要是占得多了,石頭就得有半邊身子在被子外了。石頭一直很照顧他,如果他凍壞了,還有誰像親大哥那樣的心疼自己。


    石頭伸手,把誌遠抱在懷裏暖和著,天氣冷,童工們都是互相抱團取暖的。


    石頭在誌遠耳邊,輕聲勸道:“遠子,別哭了!早知今天,真不應該和林忠換!唉,現在後悔都晚了!都怪我,我是心裏舍不得你,看你和林忠換,也不攔著你!唉!”


    “不,石頭哥,我不是後悔,已經走到這一步了,有啥好後悔的!隻是到現在,跑,又跑不了,也沒法和外頭通信,我想我爹,我想迴家,卻困在這,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你還是沒放下要跑的念頭?抓到可是要打死的!”


    “嗯!沒放下,隻要有機會,一定跑!”


    石頭聽了很難過,他也想不出辦法,他能做的就是盡量幫襯著誌遠,他輕拍著誌遠的背,在他耳邊輕聲道:“跑也好,不跑也好,我都陪你!現在沒辦法,不等於以後沒辦法,暫時隻好熬著,最要緊的,就是要先活下去!有命在,總有機會!睡吧!”


    這話忒有理,石頭也成長了,不是那個容易衝動的大嘴巴孩子王了。


    誌遠“嗯”了一聲,身子早已累得像要散架似的,往石頭懷裏又鑽了鑽,閉上眼睡覺。


    第二天,吃過早飯,03工棚的孩子們,又在工頭的押送下,下井了。


    在“罐籠”裏下井時,房頭提醒小夥伴們,一會走過“大廳”那段,小心頭上掉石頭。


    那一段的頂有一人多高,不像別處的低矮要彎腰過的,而是又高又寬,所以那裏叫“大廳”段,是他們去工作麵必經之路,有一裏多長,房頭說昨晚走過那裏時,他看到有矸石掉落,還好沒砸到人,今天大家都要特別小心。


    走到大廳段時,誌遠似乎聽到什麽,不禁抬頭向聲響那裏看去,邊上石頭問他:“怎麽了?”誌遠一指一處頂棚,道:“剛才那裏,有聲音,像是木頭斷開的聲音。”


    石頭停下腳步,聽了聽,他沒聽到,也沒發現什麽異常。


    他們的監工陳工頭,在後頭喝到:“你們怎麽停下來了,快走,想偷懶挨鞭子是吧?”


    誌遠辯解道:“陳爺,我聽到那裏的頂板有聲音,好象是木板斷了的聲音。”


    監工陳喝罵:“放你的狗屁,哪有什麽聲音,老子就沒聽到,再不走,抽死你丫的!”


    石頭拉著誌遠就走,邊小聲說道:“走你的,惹他幹嘛!”


    誌遠邊走邊小聲提醒道:“石頭哥,這裏真的要小心,看著點上頭。快點走,早點過了一段。”


    誌遠到湖炭礦後,向同工棚的房頭和阿牛學習了很多礦山知識,特別是阿牛,念過幾年書,與誌遠惺惺相惜,兩人很是聊得來,誌遠把最關心的什麽冒頂、透水,瓦斯爆炸向阿牛請教,阿牛對他也是知無不言。


    沒走多遠,誌遠突然又拉拉了石頭,石頭看他神情緊張,順他目光一看,前麵是一處有淋水的地方。


    這處淋水平時就有,他還在這裏接過水洗臉呢。


    “別停”石頭怕那監工陳又要罵誌遠,拉著愣了一愣的誌遠繼續走,邊走邊問:“怎麽了?”


    “你看那水!”誌遠輕聲道。


    石頭瞥一眼那處淋水的地方,水從一塊頂板處下落,這處淋水一直都有,沒啥特別啊。


    等等!那淋水,比平時大了許多!


    石頭醒悟了,對誌遠道:“這水比以前,大了不隻一倍!”


    “嗯!所以,小心!這是冒頂的兆頭!” 誌遠邊說邊用力握了握石頭的手。


    兩人快走幾步,追上房頭,把誌遠的發現告訴房頭,房頭也瞧著有點不對,叫大家小心頭上落石,又走了幾步,哢嚓一聲,就在他們前頭不遠,一塊頂板突然折斷下陷,有些細砂石從斷裂處揚灑下來。


    “是不是要冒頂了啊?”誌遠驚慌的,失聲叫了起來!


    他怕死!他和爹爹,兩父子,一條命!為了爹爹,他都不能死!


    房頭伸手一攔,攔著大家不讓過去,後麵監工陳工頭趕上來,揚起鞭子就要抽房頭,房頭一閃,叫道:“陳爺,那板都折了啊,再過去,如果真冒了頂,可咋辦啊!危險啊!”


    監工陳兩眼一豎,罵道:“放你的狗屁,危險?危險就不過去了?別說是掉石頭,就是掉刀子,你們也得給我幹活去!快走,不然一人一鞭子!”


    監工陳還特別關照誌遠,一鞭子就向他臉上抽去,邊罵道:“冒你娘的頂,叫你擾亂軍心,敢再放一個屁,老子今天打死你!”


    鞭子抽過來時,誌遠抬手護著頭臉,手臂上立即就是一條血痕。


    一邊是可能的落石甚至是冒頂,一邊是不聽話立即就兌現的鞭子,那鞭子可狠了,隔著衣服都能抽出血道道,更別說工頭陳還會專門挑沒衣服的地方抽。


    房頭沒法,隻好帶著眾人,繼續向前走。


    才走沒幾步,嘩啦一聲,跟著身後就是一身慘叫!


    房頭迴身一看,是阿牛!阿牛被一堆突然掉落的矸石砸倒了,一塊大矸石還壓著他的一隻腳!


    “阿牛!”房頭大叫一聲,趕過去,那矸石鋒利,阿牛的腰上,已經有血冒出,一隻右腳,被壓在矸石之下。


    阿牛哀嚎了一聲“救我!”,人就暈了過去。


    “快救人!”房頭大叫,幾個孩子忙上前去救人,無奈壓著阿牛腳的矸石太大,邊上還有其它小的矸石,孩子們搬不動。


    監工陳還隻怕孩子們誤了工,一個勁的催:“搬不動就走,上工去,媽了個巴子的,還磨蹭啥?”


    房頭還求他:“陳爺,趕緊叫人來救人啊!阿牛還活著!”


    監工陳刷的就是一鞭子過去:“救個屁!趕緊帶他們上工去,要誤了工,老子抽死你!


    “要上工,也得先把人救出來吧!”房頭抱著腦袋大叫道。


    監工陳冷哼一聲:“救你個屁,年年被矸石砸死的還少?砸一個你們就一群人不幹活?是不是想趁機偷懶?媽的,你們搬不動,用鎬把他的腳鋤斷不就好了?快!要麽鋤,要麽上工去!”


    “這是人命!不把他救出來,別想我們上工!”一聲歇斯底裏的暴喝,帶著稚氣,也帶著悲憤!聲音大得把監工陳都嚇了一跳。


    發出這聲暴喝的是誌遠,他快氣炸了,阿牛教了他很多東西,是他的朋友!阿牛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他不許別人這麽糟賤他們的性命!


    監工陳一愣,誌遠一副怒火中燒的樣子,眼裏的怨毒之盛,是他從來沒見過的,他剛才抽他那一鞭子時,這小子都沒敢作色,現在原型畢露了!


    “媽的,杜誌遠!你找死!”監工陳說著,惡狠狠的就是一鞭子抽過去。


    誌遠再不肯受,身形一閃,避開了!


    “媽的,我叫你躲!”監工陳對於誌遠敢躲,憤怒已極,追著誌遠抽。


    誌遠展開身法,一邊躲,一邊大聲叫:“你們快救阿牛!”


    正亂哄哄之間,忽然此段巷道上方的頂板,連續發出斷裂聲響,遠處的巷道深處,甚至傳來悶雷一樣的聲音!


    所有人都一愣,這聲音太恐怖了。


    房頭大驚失色,大叫:“這是‘板炮(即老頂和上方岩層產生離層或斷裂的聲響)’!要大冒頂了,快跑!往迴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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