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好幾天,誌遠都是這麽無聲無息的熬著,小心翼翼、戰戰兢兢的熬過一天又一天,才幾天的功夫,就熬得臉色蒼白,唇無血色,下巴也尖了,一雙大眼越發的大,每每看得海山心裏都揪得慌。


    這天入黑時,又下雨了,海山如常夜歸,走到村口時,村口大樹下果然亮起了燈,誌遠和以前一樣,撐著雨傘在等他,平日裏顧盼生輝的眼眸,神彩所餘已經不到一半,但仍帶著七分的希冀,三分的惶恐脆弱,可憐巴巴的看著他。


    海山還是沒有心軟,仍舊是輕輕的斜了他一眼,就走了過去,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


    到了家,海山都換好幹衣服了,才見誌遠慢慢的蹭進門,關好院門後,海山瞥見小誌遠濕衣服都沒換,就癱倒在小土炕上。


    海山明白兒子的心有多麽的痛,知道痛就好,知道痛才能吸取教訓。而越痛得狠,他才越不會忘記。


    翌日,一大早,誌遠照舊把事事都做得妥貼,然後背上藥簍,拿好藥鋤、小砍刀和飯包,先海山一步出了門。


    在山裏采了半天的藥,比往常早了一個多時辰,就從山裏返程迴家,來到離村三裏多地的田邊,采起了野菜。


    這個季節,野菜很多,什麽婆婆丁、柳蒿芽、曬不死,有些可以作晚飯的小菜,有些可以用來喂雞,有些是誌遠明天用來充饑的飯!


    杜家債主中有個姓丁的老頭,這老丁頭是個把一個銅板都看得鬥大的人,這些天經常來杜家和海山嘮叨:“還欠我三個大洋呢,啥時還?。”


    每次海山都得說上一大車好話,才能把他送出門。


    誌遠前兒把存的雞蛋和曬好的藥材背到集上賣掉,加上之前他爹留給他的買糧食錢,硬是湊了三個大洋,還給了老丁頭。


    他不要這個人,再來煩爹爹!


    可這麽一來,手頭幾乎一個大仔都沒有了。


    誌遠估摸家裏剩下的糧食,撐不到下一個集日,心一橫,前兒起,隻給海山做的飯和準備的飯包,用糧食,他自己晚飯就野菜湯,帶的飯包就是野菜加點雞糠做成的團子。


    誌遠沒把還錢的事告訴海山,也不打算讓爹知道家裏快斷糧了,他隻想幫爹解憂,爹已經事情夠多了,反正爹總是早出晚歸,自己不吃糧食爹也不會知道。


    誌遠隻指望著,家裏的母雞們,爭點兒氣,多下幾個雞蛋,等下個集日拿去賣了,這饑荒就算是神不知鬼不覺的度過去了。


    正采著野菜,忽然聽到有一種破空之聲!


    眼光瞬抬,眼角餘光中一個黑唿唿的東西正向他飛來!


    誌遠有海山這樣的一個爹,從五歲就已經開始習武,雖然時日還不多,但吐納、拉筋、各種基本步法都是有練的,身體柔韌而靈活,電光火石之間,一個後滑接一個側滑步,堪堪避過一個遠處飛來的一大塊土坷垃。


    “嗬!還挺能躲啊!”


    誌遠一看,說話的是他家的鄰居,村裏的孩子頭,也是他的老仇人,十三、四歲,長得壯實,小名叫石頭。剛才的土坷垃就是他扔過來的。


    作為一個“野種”,一個“災星”,注定是一個被人嘲笑的人,也就自然成了一個不合群的人。


    石頭作為村子裏的孩子頭,對於誌遠這樣的“異類”自然是要打擊的。


    石頭走過來,一副不可一世的表情,過來一腳把誌遠的藥簍踢翻,盛氣淩人的說:“誰讓你在這采野菜的,滾!”


    要在以前,誌遠可能也就白他一眼就走了,力量對比懸殊,他不會和他打不過的人爭閑氣。


    這個石頭,身強體壯,比誌遠高出一大截,平時特別愛打架,而且打起架來手可黑了。


    可今天誌遠火也上來了,開口就頂了迴去:“我在哪采,你管得著?!”


    剛才那土坷拉要打中頭,肯定要見紅,這王八蛋還上來就把他的藥簍給踢翻了。能不上火嗎?!


    “嘿,你個爹不親娘不要的小野種,還敢頂嘴?!告訴你,這兒的地都是我家的,老子不準你采,滾不滾,不滾揍你丫的!”


    “野種”二字,幾乎是誌遠現在最聽不得的兩個字。


    誌遠的眼神,從冷漠,變得邪氣,冷哼一聲:“我就是要在這裏采,你咋地?”


    “找打!”石頭說著就向誌遠撲了過去。


    誌遠早已一個轉身跑了開去。


    誌遠采野菜是在一大塊高粱地邊上,這塊高粱地鄰近一個山邊,山邊有個野藤遮擋的石頭坑,足有一人多深,半人多寬,長約兩丈多,昨天誌遠在這裏采藥采野菜正巧發現的。這似乎是個人為的采石坑。


    誌遠邊跑邊留心身後,引著石頭向那個石坑跑,快到時突然加速,然後好像不經意的跑了個弧形,後頭追的石頭果然上當,沿直線追,“啊”的一聲,一腳踩空,掉坑裏了。


    “你個死野種,敢陰我!看我上來,不打死你!”石頭在坑裏大叫。


    誌遠走到坑邊看一眼,石壁光滑,邊上有雜草,但不足以能支撐石頭的體重,沒人幫的話哪裏那麽容易爬出來。


    “啊呀,這怎麽有個坑啊?”誌遠故作驚訝的說。


    這坑石頭雖然上不來,但最晚明天田裏有人時,隻要石頭大叫,還是有人能聽到,他還是能出來的,同一村抬頭不見低頭見,石頭這人還是得罪不得,他既要整整這個罵他野種的石頭,也要為日後著想。


    石頭摔下來時,隻手腳擦破了點皮,但伸盡了手都還離坑沿有幾尺遠,估摸著憑自己是肯定上不去的,腳下踩著枯葉爛泥,一股難聞的腥臭腐爛的味道讓他感到害怕,石坑的形狀首先讓他想到了棺材,他都不敢看腳下到底有啥。


    “快拉我上去!”石頭大叫。


    “不行啊,你那麽重,我怎麽拉得動你!”誌遠在上頭說。


    臉上一本正經,心裏已經爽翻了。


    石頭一心隻想快上去,忙道:“我一點都不重,腳底下味好大,都不知是不是棺材,快拉我上去!”


    “不行,我怕我被你拉了下去。”誌遠說得悠哉遊哉。


    “你成心是吧?”石頭又氣又急。


    “誰成心啦,是你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又不是我推你下去的!”誌遠說得振振有詞。把幹係先推它個一幹二淨。


    “你怎麽才肯拉我?”石頭氣急敗壞。


    “我真拉不動你!我迴村去,叫你家大人來!可說好了,你上來後,不許打我!”誌遠說。


    石頭隻求能早脫身,忙應道:“好!好!那你快去啊!”


    “你等著!”說著誌遠就走開了。


    走出有十幾步,想想還能玩得更盡興些,就迴頭,走迴坑邊。


    “你怎麽迴來了?”石頭問。


    “我想起來了,這裏離村子還好遠呢,等我迴來都不知啥時候了,這裏是山邊,也不知有沒什麽狼啊,蛇啊,鬼啊,黃鼠狼啊什麽的,要在我帶人來之前,你被這些東西咬了怎麽辦,不如你大聲叫救命吧,田那邊就是路啊,如果有人路過,就好先把你救出來了。”誌遠一副全心全意為石頭著想的表情和腔調。


    石頭一副吃驚的表情,誌遠說得東西裏,還真有他怕的。


    石頭小時候被蛇咬過,他特別怕蛇。


    “我走啦!”誌遠說著轉身走了,迴到田邊,收拾好被踢翻的藥簍,可沒迴村,而是繼續悠哉遊哉的采野菜。


    “救——命~~”


    山邊傳來石頭的第一聲叫救命的聲音。


    誌遠估計是石頭死要麵子,估摸著他已經迴村聽不到了,就開始叫救命了。


    “叫吧叫吧,叫不死你!等把嗓子喊啞了,就沒力氣叫‘野種’了!”


    誌遠邊采野菜邊笑了。


    不一會,野菜采夠了,山邊那“救命”聲,也從最初扯著嗓子喊,到帶上了點哭腔,聲音也沒之前響亮了。


    誌遠背上背簍,才發現,好象要下雨了,剛才隻顧著“欣賞”某人叫救命的聲音,天色已變,都沒發覺。趕緊向村子方向走。


    今天中午天就熱得不得了,這種天變天是最快的,果不然,天上烏雲滾滾,黑得很快,眼看就是一場大雨。


    誌遠加快了腳步,不但是自己不想淋雨,也想快點叫人來把那個石頭拉出來。


    天上烏雲黑壓壓的在翻湧。


    誌遠突然想到,那石坑在山邊低窪之處,如果雨下得急,會不會很快把那坑給淹了?


    石頭會不會水?


    他不知道。


    “救——命——啊~~”石頭的叫聲傳來,聲音裏明顯帶著恐懼。


    誌遠停下了腳步,如果石頭不會水,這雨一下來,加上山洪往坑裏灌,石頭可能會淹死!


    誌遠猶豫了一下。


    那個石頭罵他是野種,可不能就這麽讓他死吧?


    從小爺爺就和他說,要做一個好人,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慶三爺說,男子漢大丈夫,不能小心眼,一個嫉恨的人,格局能有多大?


    他爹打他那一掌時說:“老杜家的人,可以不富貴,但至少要心正,善良!”


    誌遠扔下背簍,向那石坑奔去。


    石頭叫著救命,有一種大難臨頭之感,如果雨水下來,這坑很可能就要被淹了,他還真的不會水!正在驚惶間,聽到急促的腳步聲,然後就是杜誌遠出現在了坑邊。


    “你怎麽迴來了?”


    “雨就要下來了,等我迴村再來,我怕你已經淹死了!”


    誌遠一邊說著一邊在坑邊團團轉,最後選了坑邊一叢灌木,將好幾個小枝纏在一塊,左手緊緊拉住,借好力,然後在坑邊,將右手向下一伸,大喝:“來!抓住!”


    石頭趕緊伸手去握,但坑太深了,夠不著。跳了幾跳,能碰到誌遠的手,可沒法拉穩。


    誌遠突然收了手,低喝:“別動!有蛇!”


    石頭心一驚,順著誌遠的目光一看,我的媽呀,不知幾時,坑的另一頭,出現了一條翠綠色的蛇,蛇頭抬起,向他吐著信子,蛇的前段兩側有粗大的黑色與桔紅色斑塊相間排列,顏色豔得像是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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