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尾聲


    一晃眼,蝴蝶已過滄海,忘川河畔的人來了去,去了來,五千年便就過去了。


    又是一年落葉飄灑的時節。湖邊,一人獨坐。


    單從背影望去,那是一個削瘦的女子,身著白衣,一塵不染,幹淨,素雅。


    一動不動地望著湖麵呆坐,直到感覺旁邊有人來了,才微微轉首,抬眸輕輕一笑:“阿桑。”眼珠煞是清澈,就象是晶瑩透亮的琉璃珠子,隻是仔細看著,會發現她雖眼裏帶笑,但是卻隻是一動不動地盯著一處看。


    因為,她看不見。


    很久很久以前的幼時,她一直喚他阿桑,一喚就是數萬年。直到她離開一心穀前,他才望著她的眼,摸著她的頭,輕聲說:“丫頭,你此一去,縱使我身為神族之長,也無法替你承了你必須挨的苦難,但你一意孤行,我也勉強不了你。離開前,我想聽你叫我一聲‘扈桑哥哥’,好麽?”


    她順從地喚了他一聲,那時她隻當是最後一次。


    沒想到無數個日日夜夜之後,阿桑終究是見不得她受難,逆天而行,硬是讓自己承了劫,換迴一個為她重聚元神的契機。


    扈桑輕輕坐下,摸了摸她的額頭,問:“今日還疼麽?”


    她緩緩搖頭,疼痛對她來說,早已如同吃飯,困覺般習以為常。


    扈桑輕歎了一聲:“丫頭,你還真是我見過最能遭罪的人。”


    她嘴角緩緩扯開,“你記得很久以前麽?琉鳶送給我一個玉雕小人,我極其喜愛,可惜後來玩耍時不小心將它掉進了靡穀林中,我背著你們跑進去找了整整十日十夜,終於將它找了迴來,卻弄得渾身是傷,琉鳶知道後又好氣又好笑,說我整日貪玩好耍,不思進取,偏偏真要遇到個自己願意承的事兒卻極能遭罪,沒人比得上我。”


    她的眼中閃爍著笑,連帶著眼梢都微微上揚,襯著一張清雅素淨的臉龐,一頭長長的白發在風中輕舞。數萬年前的小小身影和眼前之人漸漸重合,扈桑摸了摸她的頭,不甚唏噓:“丫頭,你真的長大了。”


    她本想拍拍他的肩,順便感慨幾句物換星移或是滄海桑田什麽的,但是手卻微微一抖,無力地滑了下去。


    她低著頭對扈桑說:“阿桑,你可以離開一會兒麽?”


    “嗯。”太熟悉這句話,因為她已經說了五千年,而接下來,她不願意他看到,所以扈桑平靜地轉身離開。


    每日必定會發作的撕心裂肺的痛瞬間蔓延開,在最開始的一百年裏,她幾乎每日都躺在修羲神族的聖物勿凝瓶裏,沒有實實在在的肉身,隻有一縷元神。這一縷元神,每日都能讓她無比清醒地感覺到自己破碎的元神無時無刻不在撞擊,融合,然後是無休止的痛。


    那時,師父還在她身邊,每日以自己的鮮血滴入瓶中,以滋養她的元神重聚。他看不到她,但每日給她講許多話,講他知道的所有事,就好像她以前在檀雲之巔常常給師父講的那些一樣。


    而她無法說話,也無法讓他看到。


    她常常痛暈厥過去便是長長的沉睡,睡醒過後,就可以看到師父還在旁邊,所以她常常不知道她一覺到底睡了多久。


    有一日,師父對她說:“怎麽辦?瑤兒,師父知道的所有事都講給你聽了,我們去人界好麽?你不是常常想去玩嗎?師父帶你去看。”


    那一日後,他們踏遍了人界的所有角落,飛霞,瀑布,集市,宮殿還有稀奇古怪的所有人事物。


    她又不知不覺中陪了師父那麽久,其實她已經覺得足夠了。她也十分清楚,阿桑逆天,以勿凝瓶吸了她的大半元神,但卻未必真的能重聚她所有精魄。是過了一千年、一萬年或者十萬年後聚攏她的精魄還是連勿凝瓶都無能為力,這根本是未知之數。


    甚至她隱約感覺到,後來重聚的元神又一點點地散去,她有心,但是卻無力。


    其實她想,隻要能撐到她再也撐不下去為止,但是她又覺得自己太自私,師父幾乎以為隻要加以時日,她必定還能活生生地站在他麵前。


    在人界的時日裏,他常常看到個稀奇之物,便會對她說:“瑤兒,你喜歡這個麽?我給你買下來,以後你醒過來時便可以看到。”


    有時候去過一個地方,也會對她說:“下次等你好了,我們再親自來一次,你定會喜歡這裏。”


    她每次都認真聽著,卻不能答應他,哪怕是在心裏答應,都不敢,因為她怕她做不到。也怕有朝一日,她真的不在了,師父也不願再冷冷清清地留在這世上。


    直到後來有一次扈桑來,她才央求他帶她離開,扈桑也明白她為何要這樣做,歎了一口氣後,便答應了她。


    那一日,扈桑隻留下了一張字條,上麵寥寥草草地寫著“過一萬載,必見,勿念。”


    此後,她便一直在勿凝瓶睡了醒,醒了睡,除了痛便是墜入無止境的黑暗。直到千年前的一日她驟然得到肉身,可惜那時也已經雙耳失聰,雙目失明,連身子都弱得寸步難行,心絞痛依然不計時辰地每日發作。


    扈桑幾乎用盡了所有的法子,幫她醫治,到最後僅僅是讓她雙耳恢複了聽力,而雙目便無論如何都無法恢複了。


    扈桑算是留存到如今最古老的神祗了,法力算是所有還留存的神中最強的,連他都無可奈何,就真的是沒有法子了。


    迷迷糊糊間,她隱約聽到扈桑在喚她,睜開眼,她笑說:“阿桑,我適才做了一個夢,夢到了師父。”


    扈桑也跟著笑,將手裏的湯藥喂了一口在她嘴中,堵住她接下來要說的話,“你接下來是不是又要說你已經好了,要去找你師父?你就這麽想扔掉我這個老人家麽?”


    她約莫老人家都容易感懷,尤其是還長著年輕人容貌卻有一顆無比滄桑的心的老人家尤甚,於是拍了拍他的肩,寬慰道:“那你也跟著我去吧。”


    扈桑無奈地搖了搖頭,難得孩子氣地說:“就上幾次為了救你,出了趟一心穀就散了我大半的修為,這次你還拖著我出去,我這把老骨頭約莫就一去不迴了,你這丫頭忍心麽?”


    她笑眯眯道:“邀你與我一起出去,你又怪我不顧你的死活了。你說要我怎麽樣,你這老人家才滿意呢?”


    扈桑此刻著一身青衣,看起來倒也清淡文雅,將最後一口湯藥喂進她口中後,站起身,見湖對麵的那一片梨花開得正盛,心中倒是真的傷懷了,悠然一歎道:“丫頭,記得要常迴來看看我這個老人家,一心穀裏你雖再也進不去了,但是這無憂境你卻是來取自如的。出去後,不要再整日隻知道玩耍,你如今身體依然孱弱,要多修煉……對了,外麵不比此地,天寒地凍的,你要多加些衣,莫不要還沒找到你師父,自己先倒下去了……”


    扈桑本想繼續說,見她站起身來,便不打算再絮叨了,但突然想起還有事沒交代完,心裏終歸不放心,又繼續絮絮叨叨地念:“平素閑來無事,切莫去沾惹些桃花迴來,尤其是你師父,若是再遇到象蠱妍那樣的女子,你縱使有十條命也禁不起你耗的,況且我也再沒修為法力為你重聚元神了,你要謹記。另外,以我看還是讓你師父自行毀容,在臉上劃上幾條痕或是戳一個洞最好不過,但眼睛最好保得無礙,不然你……”


    見他源源不斷停不了口,在那一波碧池上的眸子忽然轉向扈桑的方向,望著他幽幽歎道:“阿桑,其實你是女扮男裝吧?”


    於是,扈桑終於沉默了。


    靈觀山內,香霧濃盛。


    聞著鼻尖傳來的香氣,拂瑤心中已經勾勒出一幅繁花似錦的山水圖。腳下的步子緩緩邁著,踩在軟綿綿的青草上就象是踏在雲上一般,拂瑤恍然覺得這就象是一個夢境。


    曾經,她在夢裏無數次夢到靈觀山,夢到檀雲之顛,夢到和師父去過的許多地方……也一次次從夢裏麵驚醒,感覺還是那麽真實,但是卻隻是一場夢,而更令她恐懼的是,她隨時有可能連夢到的機會都沒有了,就這樣一直睡下去,直到某一日灰飛煙滅為止。


    所以每一日醒來,她最想聽到的是扈桑喚她一句“丫頭”,或者她喚他一聲後,他還能夠答應她。但是她卻最不願,也最不想聽到師父的消息。扈桑知道,所以也不說。每次提及,都隻說他如今安好,切莫要掛念。


    她每次都默默地點頭,雖然知道他說的未必是真的。


    有一日,扈桑與琉鳶在梨花林對飲,沒留意她其實早在另一株梨花樹下睡去,後來醒來,聽到他們說話聲傳來,才知道師父自從她離開後,就再也沒迴過天宮,也沒有迴過靈觀山,隻有一次有個送酒到東海去的小仙在東海畔瞧見過他一次,卻驚得瞪大了眼睛。


    據傳,他那日身著一身寬袖墨袍,一頭銀白及腰長發以墨色緞帶隨意係起,在樹下一動不動地望著什麽地方出神。


    那小仙認得他,實實沒想到自己竟有如此運氣見到早已在世間蒸發的夜淵上仙,自是內心澎湃不已,便立即迎上去,轉達了天帝急召他迴天宮接掌大位的聖意。


    可惜還沒待他說完,便消失得無甚蹤跡了。


    而僅有的一次遇見,被這送酒小仙引為平生最值得驕傲之事,時常炫耀於眾仙中。


    琉鳶指間掛著一壺清酒,半晌後拎起,慢悠悠倒入口中後,長歎了一聲說:“其實我後來倒也見過他一次,是他親自找的我。那夜,是我這麽久以來第一次見他,初見到他的頭發時還十分驚愕,後麵倒是淡定了,我們拂瑤丫頭為了他,一朝白發,他如今也同等迴報,也算扯平。若是兩人若是得以並肩而行,想必還十分般配。”


    扈桑的聲音略帶笑意:“不般配行麽?他們兩人生是就是來遇到的,不過可惜投錯了胎,一人生在了天丘神族,一人生在我們修羲族中,原本該是極好的一段姻緣,生生折出了如此多的波瀾,如今……這丫頭還不定能度過這一劫……”


    琉鳶歎道:“他來找我便是為了此事,當年你留下一張紙條,便將那丫頭帶走,我一直以為他會立即出現來問我事情的緣由,卻一直沒等來他,直到五百年前他突然出現。他隻問了我一句,說瑤兒會依約出現麽?我當時愣了一下,還是點頭,他得了我的答案,竟緩緩笑了,低聲又說了一句,若是她到時不出現,那他也不算失約吧?我當時不明白,後來細想了一下才知道……”


    那時她的眼已經失明,大顆大顆的滑落下來,一摸全是冰涼。


    師父這樣問,其實心中已然明白她當初為何要留下那張紙條。他不是不知道,卻願意為了遂她這個願耗上一萬年,若期滿之時她沒有出現,他就算不願再活下去,也不算違背誓約。


    她徐徐放緩腳下的步子又走了一段路,手上的鈴鐺終於不再響。那是扈桑送給她的鈴鐺手環,裏麵有他施的法術,不管她想到哪裏去,這個鈴鐺都會帶她往正確的方向走,分外好用。


    鈴鐺聲止住,那幾間茅草屋便躍然眼前。


    拂瑤頓了頓,才推開門。


    迎麵而來的,不再是外麵醉人的花香,而是她異常熟悉的檀香味。


    拂瑤數著腳下的步子,走到床沿邊坐下,從清晨一直坐到傍晚,直到晚霞慢慢散落下來,她才緩緩站起身,心情有些寥落,原來師父不在這裏。


    但是她卻一直感覺師父會迴來的。當然,隻是一個感覺,如今她的法力有限,未卜先知自是不可能的,所以隻能等。


    她也相信,師父總有一日會迴來,這些年,師父等了她太久太久,所以如今輪到她去等他來了。


    拂瑤緩緩走出門外,在窗前的櫻花樹下駐足,略微平視著遠方,在心中想著白的雲,藍的天,綠的樹和透過層層薄霧照射下來的陽光灑在山中開得正盛的片片櫻林之中。


    立於樹下的白衣女子指尖拂過枝葉上粉嫩的花瓣,唇角勾起一抹笑。


    天地間靜得沒有一絲聲響,站在她麵前的男子幾乎是屏住了唿吸,修長的玉指顫抖著緩緩抬起,卻在快要碰到她臉頰時,微微頓住。


    聞到了熟悉的味道,她臉上的笑容綻放地更開,就猶如一朵剛剛盛開的長生,美得醉人,卻永世不滅。“師父,我知道你會迴來。”


    他終於微微一笑,手輕輕撫上她微熏的臉頰,一如最初的容顏,漂亮清澈的眼,身後白發飛舞。他想,天地是如此之大,卻隻有一張他一直等候的容顏,一直是她,也隻有她。


    將她輕輕擁在懷中,唇在她耳邊輕聲說:“瑤兒,我一直在等著你。”


    (完)


    到這裏正文已完了。o(n_n)o~


    此文從開坑到完結約莫大半年的時間,原本隻打算寫個20多萬字的文居然到了40多萬字(群眾:打,好意思說,那是因為乃寫文不寫大綱……俺:好吧,我遁……)寫文的過程中,俺無數次萌生棄坑而逃的想法,但又無數次死活白賴堅持下來了。


    由於俺的文一向冷,所以能堅持下來的姑娘們令俺萬分感動,尤其是常常給俺留言的姑娘們俺都記得乃們,也灰常謝謝乃們的鼓勵。(介個是實在話,雖然俺寫文主要是手癢難耐,一有想法就想付諸紙筆的原因占大多數,但如果一個人都木有,俺也很難一個人獨high下去。)總而言之,必須鞠躬感謝,仙俠文俺以後有空還會寫滴。


    接下來是一篇輕鬆溫馨的番外,呃……俺暫時隻想到一篇,等什麽時候有靈感了俺會再寫的,隻是時間不確定。最後,祝大家新年快樂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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