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扈桑


    傾華心裏清楚得很,蠱妍所言也並非危言聳聽。uc小說網:這檀雲之巔上有震神塔,下有縛神鏈,十萬年已是他的身體所能承受的極限,而再過不久,他的元神也將被侵噬殆盡,最後消失在三丘九荒之內。


    瑤心完全不知道這些,他也不想她知道,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她離開。


    但瑤心對於自己真正認定之事向來執拗,如果他真的象以前一樣用法術把她拂下山,她依然會一步一步地再爬上來。


    所以這些日子以來,不管她說什麽,他都清冷著臉色默然不語,想著日子一久,她總會受不住的。


    可是她依然和以前一樣,隻是以前她還時常會跑出去逗逗那些小動物,有時候也去溪邊淘些漂亮的石頭,捉捉小魚,如今則完全哪裏都不去,寸步不離得守在他身邊。


    他不和她說話,她就自顧自地說她的,專挑有趣的故事說給他聽。他的表情冷淡,她就當做沒看到一樣,依然笑臉盈盈得象沒發生過任何事,整日裏師父師父地叫。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為什麽師父一定要叫她離開,但她知道師父一向對她極好,隻要她乖巧聽話,師父早晚會心軟,不再趕她走。


    總之他們就這麽耗著,他在等著她熬不住離開,而她也堅持等師父總有一日會心軟。


    而縛神鏈非一般神器,十萬年來將他的大部分元神侵噬掉,如今開始愈加厲害得噬咬他僅存的最後一絲精魂。漸漸地,他感到自己目力日見不清,耳力也有時有,有時無,但又怕瑤心察覺到,就強行以法力壓製住縛神鏈的侵噬,盡量使自己看起來與平素無甚區別,但這樣反而更虛耗了元神,身體一日比一日虛弱。


    檀雲之巔,終年霧靄不散,濕氣潮重,早晚都是極寒的。


    不知是何緣由,瑤心自她在櫻花樹裏之時元氣就一直十分虛弱,雖有神體,但是身體卻極差,尤其受不得寒。天氣一寒,氣色便蒼白得嚇人,所以一直以來,她每夜都是傾華懷中睡去。


    如今師父對她完全置若罔聞,她也不敢再象以前一樣賴在師父懷中,隻得自己找個角落,雙手環抱著膝蓋,瑟縮成一團,蹲坐著睡。但哪裏抵得過檀雲之巔的寒氣,她單薄的身體常常被凍得瑟瑟發抖,又怕師父知道她如此沒用更不要她,隻得咬著牙忍著。


    常常想著再忍一下,再忍一下師父就會迴心轉意,不再讓她走。每夜幾乎都是這樣想著想著,然後漸漸沉入夢中。


    檀雲之巔每一絲寒氣都寒徹骨髓,以前她在他懷中睡,有他的法力護體自然無礙,但如今象她再這樣熬下去,遲早會極寒入體,元神日漸衰竭。


    傾華隻能等她每日睡沉後,再緩緩給她體內輸入靈力禦寒。


    此夜月色如洗,灑在兩抹素白的身影上,靜謐而柔和。


    瑤心靠在石壁的小小身體已經蜷縮成一團睡沉,傾華曜黑的眼突然睜開,緩緩走到她身邊,蹲下。手剛要碰到她的背上卻頓了下來,恍然間,他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她時候的樣子,低垂著頭,好像不相信自己真的出來了,但一抬眸,卻從晶亮的眼到彎彎的眉梢都帶著笑,一眨眼的功夫就走到了他眼前,如此真實的觸碰,連他都微微一怔。


    他還來不及反應,那雙溫軟的手便拂到他的臉上,他原本以為此生再不會觸碰到的體溫,那一刻居然連拒接的念頭都沒有。


    想想,他已經擁有這樣的溫暖太久了,必須該放下了吧?


    骨節分明的纖長手指凝在半空中,漸漸變得冰涼,他斂下眸,專注地瞧著身下的單薄身體,唇中輕溢出一聲歎息,手掌輕輕覆在了她的背上,為她輸入靈氣禦寒。


    片刻後,淡淡的薄光包圍住她,他移開掌起身。身下的長袍突然被攥住,他頓住不動,半晌後才斂眉低看,隻淡淡地說了一句:“放開。”她緩緩抬起眸,眼光中帶著蒙蒙水霧,仿佛稍微一眨就會掉下來,卻不說話也不做聲,隻安靜地注視著他,手攥住衣袂的一角怎麽也不肯放。


    許久後,她的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仰著頭問他:“師父你為什麽不理我?為什麽一定要徒兒走?”


    帶著哀傷的聲音在沒有絲毫聲響的寂靜夜色中飄蕩開,就象在沉寂很久的古井中投下一顆石子,沉鬱的聲響迴蕩在他的耳邊,卻一直沉到他心裏的最深處。


    痛,蔓延開。傾華的臉上已經沒有任何表情,除了寂然還是寂然。


    他想隻要轉過身,就能走開。隻是沒想到要挪開一步,哪怕隻是一步,心都蕭瑟得痛。


    僵硬著身子,沉默著,許久後他重複著同樣的話:“放開。”


    她默默地垂下頭,手鬆了一下,卻又好像怕他馬上就消失一樣,就立即攥住,緊緊地攥住,眼神裏有哀求,有無措,有茫然,最後艱難地吐出:“師父,你真的不能告訴我為什麽嗎?”


    一陣劇痛突然襲向他的全身,四肢百骸突然象被扯裂了一樣痛入骨髓。


    忍著縛神鏈帶來的劇痛,他冷冷地撇開她的手,“我做的任何事都要向你解釋麽?我在收你為徒時就說過,我讓你離開時,你就必須乖乖離開。早知道你如此不聽話,我當時就不該心軟收你為徒。”月華的清輝照在他流瀉在他臉上,襯得他的臉色越發的清寒,就好像完全不認識她一般。


    她覺得自己突然間沒了力氣,連看師父的力氣也沒有了,緩緩地垂下頭去,兩人都沉默不語。


    “好,我聽師父的,明日一早我就離開檀雲,師父好好保重。”許久後,她澀澀地開口。


    他瞥了她一眼,完全不帶感情地冷冷說:“記住,如果你以後真的想再迴來,也要等到三千年後,否則我再也不會認你是我徒弟,我們從此再無瓜葛。”


    瑤心努力吸了口氣,但胸口仍然悶得發疼,覺得再也忍不住了,眼角的淚水如斷了線一樣撲哧撲哧地徑直掉下來。


    她伸手拂去臉上的淚,抬起眸再望著傾華,臉上扯出一個笑來,“好,我聽師父的話,師父說什麽就是什麽,明日一早我就會走,師父千萬保重!”


    瑤心轉過身,蹲坐在一旁的角落裏,嬌小的身體蜷縮著,頭埋進膝蓋中,卻沒有再出聲。


    傾華努力讓自己不多看她一眼,但背脊僵硬著地轉過身的瞬間,卻控製不了心如刀絞的痛。


    這一刻他才知道數十萬年不曾有過的感覺,原來可以在一夕之間全部嚐遍。


    他從來沒有象此刻這樣,那麽迫切得想擁有更多的時日,陪在她身邊,哪怕多一日也是好的,可惜他已經沒有了,所以隻能放她離開。他不想讓她一日日看著自己失明、聾啞、直至最後元神寂滅,如果這樣,她一定會比此刻更難承受千萬倍。


    生冷的風刮在他的臉上,他卻絲毫沒有知覺。摩挲著岩壁靜靜地坐下來,目光定定地望著遠方,隻覺得天地間是無邊無際的黑,所有的光亮都沒有了,連模糊的影子都最終消失。


    他的眼下意識地投向瑤心的方向,眼中已無絲毫神采。


    一路上,瑤心一直恍恍惚惚的,腦中亂糟糟的閃過許多畫麵,隻是每一副都是師父。


    該去哪裏呢?她怔怔地站在山腳的岔路口上,突然覺得眼前水蒙蒙的一片,一抹眼角才發覺全是淚水。


    她覺得自己倏得再沒力氣往前走,蹲在地上,埋著頭。忽地手背上傳來一陣毛茸茸的觸感,她抬起霧氣氤氳的水眸,驟然瞥見一直毛茸茸的小狐狸正在眼帶悲憫地望著她。


    “白狐,怎麽辦?師父不要我了……”她一把勾住小狐狸的脖子,抱著它失聲痛哭,小狐狸頓時發出類似於哭泣的嗚嗚聲。


    “你抓得它太緊了,它快喘不過氣了。”一個溫和的聲音徐徐傳來。


    瑤心抬眸,看到一個身穿淺灰色衣袍男子正站在他麵前,一臉笑意地望著她。


    “你是誰?”瑤心擦幹眼淚,望著他問。


    她打量了他片刻,覺得整張臉並無甚特別。其實她十萬年來統共也沒見過幾個人,不過既然師父在她眼中是好看,那麽其他的自然就變成了尋常。


    他並未直接迴答她的問題,問:“你為什麽一個人蹲在這裏哭?”


    “我師父不要我了,我不哭,還要笑麽?”


    “所以你很傷心?”


    “你說呢?”不傷心,那幹嘛要哭?瑤心繼續蹲在地上小聲啜泣。


    他思忖了半晌後也跟著蹲坐在她麵前,從懷裏掏出一個瓶子,遞給他問:“那你如果想不傷心,可以吃下這瓶中的丹藥,吃了以後,就永遠不會再難過了。”


    瑤心終於止住哭聲,懷疑地望向他。在浮生鏡裏,她看到過太多心腸歹毒之人,一時間有些捉摸不透眼前之人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男子見她不接,便收迴瓶,笑道:“我並非壞人,但是吃不吃由你決定。不過吃下以後你就會忘了所有的人事物,包括你師父,但是你可以迴到原本就屬於你的地方去。如果不吃,你的命運軌跡就會完全偏離你原本的軌道,按照如今的……”


    他還沒說完,瑤心就堅決地搖頭,“我不想忘了師父,我不吃。”


    他靜靜地凝視著她片刻後,歎了口氣:“你真的不吃麽?也許你以後會後悔的,此劫一開,你恐怕永生都迴不到……”他倏地住了口,不再說下去,“我能說得就這麽多了,你再想想吧。”


    瑤心看了他半晌,說:“你的意思我隱約明白。雖然我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但是我一直在檀雲山,第一個見到的人就是師父,他對我來說是這世上最重要的人,你是不會明白的。雖然他如今不要我了,但我相信他一定是有緣由的,我不能忘了他,也不會離開這裏。”


    她雖然答應師父要離開,不過隻是權宜之計,她從來沒有想過要真正離開。


    他望著她執拗認真的臉,眼中透著悲憫之色,喃喃自語道:“也罷,如今什麽都晚了,也許這就是你們兩人的宿命……不過我再問你最後一次,如果有個地方隻有歡樂,沒有痛苦,沒有凡塵俗世的一切愛恨嗔癡,你願意去嗎?”


    她想都沒想地搖頭:“我不會去的,我要迴到師父身邊。”


    “好吧,”他微笑著凝望著她:“既然是你自己的選擇,我就不多加強求。”


    他從懷中拿出一片小小的樹葉放在她的掌中,“你如果還想迴去,這片樹葉可以幫你掩藏身上的氣息,所有人都看不到你。”


    瑤心接過葉子,驚喜地跳了起來,“咦?這世上還有這麽厲害的法術?這樣甚好,如此一來師父也不知道我迴去了。”


    “你知道你師父為什麽讓你離開嗎?”


    “我不知道,可能他在生我的氣,也可能……” 她的眼神倏地黯淡下來,其實她真的不明白師父為何一定要她離開。


    “那你知道他的來曆嗎?”


    她搖頭,“我隻知道他是天神的第七子,以前有很高的法力,不過這都是聽別人說的,師父從來沒有對我說過。”


    “那我可以告訴你事情的始末,”他微微一笑,拉著她在地上坐下,“在很久以前,天神元神將寂,欲把他的位子傳給七皇子,也就是你的師父傾華。可是三皇子封霍野心勃勃,對這個至高無上的位子一直都虎視眈眈,可惜你的師父在三丘九荒都很受眾人的愛戴和尊崇,所以封霍雖然急於得到,卻無從下手。於是他和神族的一個叫蠱妍的巫女聯手,籌劃了一個驚天的陰謀,先是使計誅滅了天神,把罪責嫁禍到你師父身上,然後蠱妍使咒召喚出了天地間唯一可以製住你師父的法器縛神鏈。縛神鏈雖是盤古聖物,但以你師父的修為要掙脫也並非難事,隻是它的威力太過強大,若你師父強行震開,三丘九荒就將會有一場浩劫。於是你師父便決定什麽都不做,任他們把他囚禁在檀雲之巔。”


    他們怎麽那麽壞!雖然知道師父被鎖在檀雲之巔必有緣故,但是沒想到竟是這樣的!在她書萬年的生命中,連在浮生鏡上都尚未瞧見過如此無恥之人,委實是無恥之極,令人發指!瑤心壓抑住心中的怒火,移目望向他,“你知道有什麽辦法可以打開縛神鏈麽?”她以前沒覺得師父被一條鏈子鎖住真有什麽不好,反正師父就是師父,她永遠都會陪在他身邊,可此刻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後,心中約莫這鏈子不是什麽好東西,還是盡快把它弄開為好。


    他輕輕搖頭:“縛神鏈乃是盤古創世時遺留之物,擁有禁錮諸神元神的威力,這條神鏈之前一直被神族每一代的祭祀巫女保管,到了這一代就是大巫女蠱妍,若想打開神鏈,或許隻有她才知道,不過她為人心狠手辣,法力高強,並不好對付。”


    瑤心沉思了片刻後問:“你的意思是我若是想要打開縛神鏈,必須要找到她?那她在哪裏?莫非……師父讓我離開和這條縛神鏈有關?但是為什麽……”


    他打斷她,“該見之時自然會見到的,其他的我便不能再說了,以後你自然會知道。”


    瑤心明白他已經告訴她許多事情了,如今他不能說,她也不強求。她衝他一笑:“你是個好人,我們以後還會見到嗎?”


    他輕輕地歎了口氣,“也許很久很久之後,你還會再遇到我。”其實他並不希望再看到她,因為每一次遇到,都意味著她將步入一個他能看到但卻無能為力的劫數。


    “嗯,好。對了,你叫什麽名字?我叫瑤心。”


    “扈桑。”


    “扈桑?”瑤心輕輕念了一遍,這個名字隱約有些耳熟,卻不想深想下去,她抬眸拱了拱手說,“那後會有期,我先迴檀雲之巔了。”


    他望著她的背影,眼中全是悲憫之色,如果你沒出一心穀,如果……如今不過隻是一個開始而已。


    他斂了斂眸,轉身離去,隻留下一聲深重的歎息。


    作者有話要說:扈桑以前出現過的~就是在前麵第四十三章出現在拂瑤夢中的那個神秘男子~忘記了滴姑娘可以迴過頭參考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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