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立於建安帝身側的司禮大太監邁出一步,抬手指著馮雲,扯起嗓子喊道:


    “豈有此理,竟敢在禦前無禮,就算你是格物院的先生,也不能在陛下麵前如此大放厥詞……”


    說著說著,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直至微不可聞。


    無人理會他,甚至建安帝都擺擺手,示意他退下。


    此時這些身居四品官秩的袞袞諸公,都在咀嚼著馮雲的話,眼中的神色從最開始的憤慨,化作激動和讚揚。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這少年是真敢說啊!


    建安帝在位的這十幾年,就政績而言,隻能說功過相抵。


    他癡迷修道,以求長生,對社稷民生、邊疆戰事、律法公道,確實不太上心。


    登基早期,一心修煉道門練氣術,因靈根駁雜,築基無望放棄了。


    後來轉修武道,靠數不清的丹藥和靈材,勉強堆到六品凝神境。


    現在又對東聖教主教西門慶安頗為信賴,甚至隱隱有將東聖教立為大羅國教的意向。


    相比於建安帝對追求長生的大業執著,大羅皇朝這十幾年的繁榮鼎盛,就像一個閑懶農夫,放任自家田地的莊稼自由生長,好在風調雨順,無澇無災,才連年豐收。


    其實他原本可以做得更好。


    不少骨鯁之臣其實早就對建安帝心懷不滿,開始還有疏議諫言,但這些臣子後來要麽被調去邊塞苦寒之地,要麽因為莫須有的罪名,被剝去官服,黯然退場。


    以至於大羅廟堂現在官風靡靡,虛浮奉承者多,務實幹事者少。


    今日群臣聽到有人敢直白地對陛下說‘你做得不好’,竟有些恍惚。


    距離上一次聽到有人如此耿直諫言,是什麽時候來著?十年前吧?


    “我當年寒窗苦讀十幾載,考取功名,入朝為官,不就是想為百姓謀福祉麽?現在竟將初心忘得一幹二淨,何其可悲!”


    不知誰喃喃了一句。


    周圍幾人也歎息搖頭。


    幾位負責宮中編撰的大學士,掏出筆墨,眉頭緊蹙,將馮雲那番話記下。


    此言理應作為為官之人的警示之語,常記心中。


    “陛下,請先褫奪太子殿下儲君之位,以正律法公允。”一人離桌出列,跪地請求。


    “臣附議。”


    “臣附議。”


    “臣懇求陛下嚴查血魂丹一事,八十餘年前聖教在我大羅燒殺搶掠,此仇絕不能忘。”


    “理應將東聖教逐出大羅。”


    “附議!”


    “附議!”


    越來越多的大臣起身走到殿前,伏身跪下,痛聲請求。


    褫奪曹浩初太子之位。


    嚴查西門慶安和太子關於血魂丹一案。


    將東聖教逐出大羅。


    這三種聲音此起彼伏,交織成一道道聲浪,衝向端坐高台之上的建安帝。


    曹溫禹望著眼前這一幕,雙手緊握成拳,眼眶泛紅,不禁激動地看向馮雲,小聲道:


    “馮先生,等我登上皇位,我要封你為首輔宰相,檢察百官,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馮雲輕咳一聲,扭頭問道:“張師兄,你瞅瞅建安帝身體狀況如何,還能活多久?”


    “皇帝一直服用養氣煉體的丹藥,各種天材地寶溫養肉身,保守估計,再活一甲子不成問題。”


    馮雲看向曹溫禹,揶揄道:“聽到沒,小夥砸,不妨先定個小目標,爭取熬死你爹,再考慮當皇帝的事吧。”


    曹溫禹呆若木雞,隻覺得腦殼嗡嗡作響。


    馮雲看了直覺好笑,此情此景,應有bgm響起,那首《向天再借五百年》就蠻應景的。


    不過曹溫禹很快就調整心態,振作道:“熬唄,我們幾個皇子一起熬,我隻要能熬過他曹浩初,就算勝利。”


    曹溫禹的心態很簡單,隻要能讓曹浩初不爽,他就爽了。


    “放心,馮先生肯定能活上百年,等本殿熬死我爹……不對,本殿熬到陛下駕崩,登臨大寶,不管何年何月,這首輔之位,都為你留著。”


    馮雲沉吟片刻:“我弟馮山素來有首輔之姿,如此重要的位置,不如留給我弟?”


    “本殿求賢若渴,求之不得。”曹溫禹正色道。


    兩人三言兩語,就將大羅未來的廟堂局勢定了下來。


    身後,李謙的眼中幾欲噴火,矗立在飛劍之上的身形一陣顫抖。


    馮師弟又人前顯聖了?


    還有這種操作?


    指著這些大臣鼻子罵一通,再吐一口唾沫,就能青史留名?


    我覺得我上我也行!


    下次,下次一定,人前顯聖的機會,絕不能再放過!


    隨即他更堅信了一個念頭:一定要跟緊馮雲!


    馮師弟這人前顯聖的功力,不知比他高出幾何,他隻要多學多看多記,總會有出頭之日。


    此時,群臣的諫言之聲漸漸弱下去。


    他們身為臣子,就算喊破喉嚨,最終拍板決定的,是那個端坐在皇座上的男人。


    建安帝嗬嗬一笑,低頭問道:“曹浩初,你有什麽想說的?”


    簡簡單單一句話,像萬鈞山嶽從天而降,壓在曹浩初肩頭。


    他本就跪下的身子伏得更低了。


    低頭之餘,他微微側目,以餘光瞥向西門慶安,尋求救援。


    馮雲的注意力一直在西門慶安身上,這個男人才是目前最大的變數。


    聖教二階修為,東聖教主教,麾下有數名四階五階戰力,更有十幾萬根眾提供氣血之力,還有上百萬信仰教徒。


    這十幾年來,東聖教像一隻八爪魚般,將觸手伸向大羅的各個角落,汲取鮮血作為養分,已生長為一隻龐大的怪物。


    又像是一顆惡瘤,若是爆開,必然會令大羅陷入動蕩。


    扳倒太子,可以靠律法,靠百官諫言,靠民聲輿論,逼迫皇帝做出決定。


    想扳倒一個二階強者,隻有一個辦法,將他徹底打敗,殺死,磨滅。


    此事得徐徐圖之,今夜能將血魂丹一事的主謀之一,太子曹浩初捶死,就算勝利。


    “迴父皇……”


    “朝廷議事時,要稱朕為陛下。”建安帝冷冷地打斷他的話。


    “是,是,迴陛下。”曹浩初戰戰兢兢地說,思緒一時間全被打亂。


    馮雲嘖嘖一聲,低聲問道:“你哥身為太子,怎麽這麽……慫?”


    “曹浩初最大的特點是恭良孝順,深得皇太後奶奶的喜愛,當初冊立太子時,也是皇太後偏心了。父皇為了滿足皇太後的遺願,才冊立了曹浩初。”


    馮雲對皇族之間的稱謂輩分還不太熟,心中稍稍捋了一下。


    皇太後,就是皇帝的媽,曹浩初的奶奶。


    看得出來,建安帝對曹浩初這個太子,並沒有太多欣賞,和視為接班人的倚仗。


    當著這麽多人的麵訓兒子訓得毫不留情。


    看來建安帝也是個媽寶男,為了讓老娘開心,立了一個慫貨兒子作為太子。


    嘖嘖,小曹啊,你家情況真夠亂的。


    馮雲心中吐槽道。


    曹浩初眼珠連連轉動,盡管即將入冬,他額頭的汗珠如雨點般落下來,在手邊濺開一團水花。


    最開始為太子發聲的幾位擁躉者,也心中連連叫苦,但求太子殿下能將陛下的怒火扛下,千萬別將火勢越捅越大,到時候燒到他們身上。


    同時他們不禁看向與格物院幾位先生們站在一起的曹溫禹,先拍腦門,後拍大腿,隻恨自己押錯寶。


    刑部尚書閆鶴之腰杆挺直,眼角流露出得意之色。


    還好他機智,早早向二皇子殿下表了忠心。


    今夜之後,群臣勢必會踏破二殿下行宮的門檻,向他一表赤誠。


    但是晚了,他們頂多算錦上添花,隻有他閆鶴之,是雪中送炭,為血魂丹一案忙前跑後,才促成如今大好局勢。


    大殿內的氣氛詭異至極,曹浩初跪在殿前,半晌組織不起語言,結結巴巴,牙齒打顫。


    所有人都各懷心思,斟酌去路。


    西聖教幾位使者一臉不耐煩,他們是來商討猶上境一事的,沒想到見證了一場大羅廟堂內部的相愛相殺。


    這時,一襲白袍的西門慶安緩緩起身,高大頎長的身影,在大殿通明的燈火下,顯得聖潔高貴。


    他走到殿前,仰視建安帝,做出一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舉動。


    這位天下赫赫有名的二階強者,雙膝跪地,伏在建安帝麵前。


    大殿內眾人齊齊倒吸一口涼氣。


    “陛下,血魂丹一事,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是我看管不周,一名輔祭野心膨脹,蠱惑太子,做出如此傷天害理之事。”


    “盡管這名輔祭已經伏誅,但依然無法彌補他此番惡行,對大羅百姓造成的傷害。”


    “太子殿下理應按律法處罰,我也會接受三司會審。在受審期間,我西門慶安,可放棄聖教主教之職,各地聖教分壇,會張貼告示,公告此事,詳細闡述我的罪孽,以正大羅律令之公允。”


    “大羅比聖教大,教規比律令小,請陛下明鑒。”


    話罷,西門慶安緩緩彎腰,額頭重重磕在地上,久久沒有起身。


    建安帝謔地起身,蹬蹬兩步走到高台邊緣,滿臉驚色。


    群臣如炸窩的馬蜂,難以置信地望著這一幕,竊竊私語。


    東聖教主教,二階強者,給世俗王朝的皇帝,下跪了?


    還願意接受律法的審判?


    江湖上有些五品修者已經仗著修為,不服朝廷管製,胡作非為。


    個別四品修士甚至占山為王,聚起一批亡命之徒,為非作歹。朝廷不得不組建一支專門對付修真者的兵馬,絞殺這些高手。


    現在一位二階強者,竟然對陛下跪地磕頭認錯?


    要知道二階的修為,幾乎天下無敵,隻要西門慶安願意,他甚至可以一夜之間毀掉大羅皇朝。


    曹溫禹也瞠目結舌,看向馮雲道:“馮先生,這……”


    “高手,這是高手!”馮雲咬牙道。


    “好一個‘大羅比聖教大,教規比律令小’,話都讓你西門慶安說到頭了,這招以退為進,直接將路人好感拉滿!”


    西門慶安的身姿放得足夠低,主動將火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他並未狡辯或否認血魂丹一事,反而大大方方將之全盤接下,並願意放棄東聖教主教的地位,接受大羅律令的審判。


    這個態度很端正,端正到群臣們都覺得心中悸痛。


    但依照大羅律令,依法辦事,西門慶安勢必會被判死刑。


    問題是,二階強者,殺得死嗎?


    “這波我們頂多算打了個平手,太子興許以後翻不起浪花了,但西門慶安,會更受皇帝信賴。”馮雲陰沉地說道。


    此時,已經有人看向他們了。


    眼神中的意思很明確:


    西門慶安身為二階強者,都向陛下跪了,你們格物院的先生,還不跪嗎?


    再往深處想,墨台博士見了陛下,是不是也該跪下?


    群臣們的眼神,玩味而複雜。


    西聖教首席主教碧羅天重重拍了拍桌案,震得盤碟杯盞叮當作響,怒道:


    “西門慶安,聖教修士,隻跪真神,你的骨頭斷掉了?”


    西門慶安挺起身子,跪地答道:“我已脫離宗家,自立門戶,不再侍奉真神。東聖教與西聖教不同,我們不將百姓視作血食,隻讓百姓多一份美好的信仰。”


    “我也會將陛下視作要效忠的明君,隻要陛下一聲令下,西門慶安定當效犬馬之力。”


    “好好好!”


    建安皇帝連喊三聲好,從高台上奔下。


    司禮大太監怕陛下失足跌落,趕忙伸手攙扶,卻被建安帝一把蕩開。


    建安帝滿臉笑意,顫抖著將西門慶安攙起,雙手扶在他肩頭,上下撫娑,連連感歎。


    曹浩初仰頭看著他,多少年了,都沒見過父皇笑得這麽開心過。


    而馮雲更見不得兩個大男人滿臉基情地相互對望,總覺得他們下一刻就會激吻在一起,那畫麵太辣眼睛。


    建安帝高聲道:“褫奪曹浩初儲君之位,禁足行宮,待三司會審結束,血魂丹一案水落石出,再行發落。”


    “溫禹為此案付出心血良多,就由你,督辦監察此案的審理進度。”


    “兒臣謝過陛下!”


    曹溫禹麵露喜色,趕忙跪下叩謝。


    此時他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曹浩初,你死定了!


    建安帝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朕,要冊封西門慶安,為大羅國師。立東聖教,為大羅國教!內閣明日擬旨,昭告天下!”


    西門慶安再次躬身跪下,跪在建安帝腳邊,沉聲道:“臣,謝主隆恩,慶安定不負陛下信賴。”


    群臣瞠目結舌,這一刻來得太過突然。


    馮雲陰沉地盯著建安帝,心中大罵昏君。


    大羅六百年國祚,非斷送在你手裏不可。


    建安帝看向馮雲等人,溫和道:“格物院的先生們,對朕的決定,可否滿意?”


    馮雲也笑道:“滿意,陛下雄才偉略,馮雲佩服至極。”


    他臉上在笑,但眼中毫無笑意,冰冷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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