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征和孫婉茹愣了愣,轉瞬間換了副和藹可親,還有些卑微的笑容。


    “山兒的同窗好友來了?快坐坐坐。”


    馮征將沾滿麵粉的手在腰間的圍裙上抹了抹,一頓點頭哈腰,指著長桌邊的小板凳。


    這討好的神態,恭維的姿勢,莫名地像給小鬼子指路的漢奸。


    孫婉茹瞪了他一眼,清了清嗓子,笑得眉眼眯成兩道縫,說道:“寶源平日在學堂裏,承蒙你們照顧,他天資不好,勞煩你們多多照顧。”


    說話間,那幾位雙手負在身後,臉上稚氣尚存的士子嗤嗤笑著,目光肆無忌憚地在麵攤上掃過,又上下打量著衣著寒酸的馮征和孫婉茹。


    一位頭戴鎏金雙雁銀釵的士子拖長音調,疑惑道:“馮寶源,你何德何能,會被嘉賢大儒收入門下?”


    “對啊,我們趙氏源於大羅文脈之源的鄯州,祖父乃翰林院大學士,家父官拜禮部侍郎,家道文脈悠遠流長,如此家世,都得經過層層篩查校考,方能入學,我就奇了怪了,你家裏有啥?”


    一位士子甩出折扇,盡管深秋天涼,依然扇出徐徐清風。


    馮山撓了撓頭,吸了一口鼻涕,說道:“興許是我爹娘做的麵好吃。”


    另一位腰間環佩叮當作響的士子,皺眉掃了一眼坊市淩亂的環境,又看了看盛著泔水的大桶,不加掩飾地厭惡道:


    “究竟何等低賤的人,會來這裏吃東西?”


    馮征和孫婉茹雖然聽不清這些年輕公子們在說什麽,但明顯能看出,馮山與他們格格不入。


    這些衣著體麵貴氣的士子,臉上那份倨傲和輕蔑,是馮征和孫婉茹剛開始做生意時,經常在達官顯貴們臉上能看到的。


    因此他們才會接受前戶部右侍郎範童的提議,利用自家商會的運貨渠道,販賣血魂丹。


    就是為了掙到錢,擺脫被嘲諷輕視的局麵。


    但就算馮家驟然富貴了,在世家麵前,依然是個毫無家風門風的暴發戶。


    送馮山去求學,也是為了改變這一狀況。


    馮征好歹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他嘿嘿笑道:“山兒,別讓同窗站著,招唿大夥坐下,都還沒吃飯吧?我下麵給你們吃。”


    同時給孫婉茹使了個眼色,她立刻從肩頭抽下抹布,將桌子抹了一遍,然後給每人舀了一碗熱騰騰的麵湯。


    馮征擼起袖子,在雙手掌心呸呸啐了兩口唾沫,開始揉麵。


    馮山和三位同窗坐一桌,幾位伴讀書童坐另一桌。


    奮力揉麵的馮山扭頭問道:“山兒,問問同窗,他們要吃粗的細的?”


    “趙慕白,你要吃粗的細的?要細的,我爹就給你拉細點,要粗的,就給你拉粗點。”


    頭戴雙雁銀釵的丁嗣源蹙眉道:“什麽粗的細的?不要說得這麽惡心。”


    “麵條啊!粗的有嚼勁,細的更入味。”馮山一本正經道。


    “丁嗣源,苗鴻圖,你們呢?”


    手持折扇的趙慕白嫌棄道:“我才不吃這路邊攤上的粗俗吃食,與那低賤的下民有何區別?”


    苗鴻圖則將燙金腰帶上懸掛的環佩小心得甩到身後,謹防磕碰到桌腿上,同時抬頭道:“我也是,方才我好像看到你爹在手上吐唾沫了。”


    “揉麵是個體力活,幹重活前,都要給手心啐點唾沫,幹起來更帶勁。”


    “別說了,我想吐。”


    “我也是。”


    “讓伴讀們先吃,讓他們試個毒。”


    幾位士子相互看了彼此一眼,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接著,他們聊起了先賢名言軼事和家國政事,都是些動輒能牽動大羅文壇和政壇的高談闊論。


    馮山雙手捧著圓臉,插不上話,隻能癡癡地笑著,時而吸溜一下鼻涕。


    孫婉茹捅了捅馮征,低聲道:“山兒是不是被同窗擠兌了?我看這幾個小子此次前來,沒安什麽好心。”


    馮征一邊揉麵,一邊說道:“能看出來,但咱們做爹娘的,在孩子們麵前說不上話。強行幹預,反而適得其反。”


    “他們表麵上興許會對山兒禮敬些,但往後呢?說不定山兒會被欺負地更深。”


    孫婉茹悄悄扭頭瞥了一眼:“理是這麽個理,但你看山兒,在他們麵前,連話都說不上。”


    “這能怪誰?要怪就怪咱做爹娘的不爭氣。”


    馮征將揉勻的麵團摔在案上,揮起手掌,重重地拍成餅狀,然後抄起擀麵杖,擀成薄片。


    “那幾個孩子,看樣子非富即貴,眼高於頂很正常。但凡咱們家也出個大儒,拜將入相,誰敢輕視山兒?”


    “你也別難過,山兒被擠兌被嘲笑,隻要熬過這幾年就好了。等他學業有成,今後他的子嗣,就不用受這氣。”


    “我不會看錯,我兒馮山,有宰相之姿。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


    上過戰場,在鬼門關前走過數遭的馮征,對此事看得極為透徹,也豁達得多。


    他窮過,差點死過,富貴過,也跌倒過。


    在他看來,隻要不死,一切皆無所畏懼。


    孫婉茹則捂著心口,心疼地看著連話也說不上的兒子,心裏卻湧起另一個想法:


    若是送去讀書的是馮雲就好了。


    以馮雲的皮相和油滑程度,定能將這些二世祖吃得死死的。


    可這句話卡在孫婉茹的喉間,怎麽也說不出口。


    約莫一刻鍾後,孫婉茹將麵條撈出,撒上各種蔥花蒜泥調料,熱油刺啦往上一潑,沁透脾胃的辛香撲鼻而來。


    她和馮征將幾個青花大碗端上桌,殷勤地遞過筷子。


    馮山接筷,憨憨一笑:“謝娘。”


    他三五下將麵條拌勻,唿唿吸溜麵條。


    孫婉茹捂住心口,感動至極。


    養了十五年的傻兒子,竟然會說謝謝了。


    看來這學堂,真沒白上。


    幾位士子和伴讀書童齊齊咽了口唾沫,看著馮山大快朵頤,卻怎麽也拉不下臉麵,去吃這‘賤民才會吃的路邊吃食’。


    士子們不動筷,伴讀書童也不敢先於主子去吃。


    七八雙眼睛盯著馮山,肚裏似乎有隻饞蟲,在撓他們的胃。


    馮山將自己碗裏的麵幹完,茫然道:“你們不吃嗎?不吃我吃了。”


    趙慕白幾人盯著熱氣騰騰的麵條,一臉糾結。


    吃吧,這種粗鄙吃食,根本不符合他們的身份和地位。


    不吃吧,可這味道聞起來確實很香。


    馮山眼巴巴地看著他們,心中默數五個數,數到五,如果同窗們還不動筷,他就代為解決。


    一,二,三……


    馮山剛數到三,就看趙慕白將折扇一收,別在腰間,抄起筷子,說道:


    “聖人有雲,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但聖人又雲,於人為可譏,而在己為有悔。”


    “我先嚐嚐,你們隨意。”


    趙慕白挑起一筷拌好的麵條,送入口中。


    先淺嚐輒止地咬了一口,皺著眉頭咀嚼,接著整張臉仿佛被光芒照亮般,雙目放出灼灼的光芒。


    “酸辣辛香,刺激開胃,迴味無窮!”


    他給出如此點評後,徹底放下架子,大快朵頤。


    見他吃得如此開懷,其他士子和伴讀也沒了心理負擔,開始吃麵。


    馮山掃興地看著他們,撅著嘴,用筷子夾著碗裏的菜丁。


    此時幾人猶如真香童子王境澤附身,這粗鄙坊市街頭的吃食,令他們的味蕾得到前所未有的刺激。


    馮征和孫婉茹相視一笑,放心不少。


    他們沒什麽文化,不懂什麽聖人哲學。


    但他們懂得一個最淺顯最樸素的道理:吃人嘴短,拿人手軟。


    既然山兒的這些同學,吃了他們家的東西,那今後總該念著這份香火情,對山兒好一點吧?


    馮征眉頭舒展開,樂嗬嗬道:“不夠還有,今日你們敞開吃。”


    孫婉茹摸出一頭大蒜,笑道:“吃麵不就蒜,味道少一半。”


    趙慕白皺眉將大蒜扒拉到地上,怒道:“誰要吃這玩意?吃完嘴裏臭烘烘的,難聞死了。”


    這話孫婉茹不愛聽了,大蒜這麽努力,憑什麽看不起它?知道市麵上一斤大蒜得多少銅板麽?見你們是山兒的同窗,才將之拿出招待。


    換成那些幹苦力的食客,她才不舍得。


    馮征看孫婉茹要欲要發作,趕忙攔住。


    他將大蒜撿起來,在身上抹了抹,賠笑道:“不吃就不吃,你們隨意,隨意。”


    孫婉茹瞥見這些士子和書童們,將蘿卜丁和蒜苗等配菜扒拉到桌上,小聲叨叨:“看著都人模狗樣,怎麽還糟蹋糧食。”


    馮征將她拉到一旁,好言相勸道:“算了,這些孩子出身尊貴,看不上咱們這吃食很正常。”


    這時,伴讀書童那一桌傳來異響。


    一位書童突然捂住肚子,從板凳跌落,倒在地上,身子蜷縮成一團,捂著肚子痛苦打滾,喊著:


    “哎呦,肚子好痛,這麵有問題。”


    緊接著,另外幾名書童也麵露痛苦,或蹲或跪或原地打滾,口中喊著:“不行了,這麵果然不對勁,胃裏好難受。”


    馮征和孫婉茹臉色大變,慌忙上前,想先將書童們攙起來。


    還沒走過去,旁邊那桌的士子們,也捂著肚子開始喊痛。


    但他們的症狀稍輕,看起來不如伴讀們那般,痛到滿地打滾。


    隨著他們哎呦哎呦的喊叫聲,坊市的吃瓜百姓紛紛圍成一圈,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我就說這兩口子的麵不對勁,一定是加了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否則怎麽聞著如此香?”


    “就是,現在這人,為掙錢的,什麽東西都亂往裏加,呸,昧良心。”


    “先喊官府過來,萬一吃死人了可怎麽辦?”


    “把姓馮的看住,別讓他溜了。”


    街坊們七嘴八舌,將麵攤圍得水泄不通。


    馮征和孫婉茹連連擺手,忙解釋道:“不是,我們家的麵條,絕對沒問題。”


    “人都快吃死了,還沒問題?睜眼瞎嗎?早就該拆了你們的攤子。”一名吃瓜群眾神情激憤道。


    馮征認得此人,是旁邊擺攤賣涼粉的。自從他們開始賣油潑麵後,買涼粉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


    “我家的麵,我們自己也吃,我兒馮山,剛吃了同一鍋煮出來的麵,他好好的,一點事都沒有。”


    孫婉茹將馮山拽過來,馮山則挺起胸膛,抿嘴沒笑。


    他雖然憨傻,但知道此時絕不能笑場。


    “廢話,虎毒還不食子,你肯定不會給自家人吃的東西裏亂加東西。”對麵賣炸糕的攤主尖刻道。


    此言一出,得到不少吃瓜群眾的響應。


    那些常來麵攤吃麵的苦力們,也撫著肚子,神色緊張。


    馮征和孫婉茹徹底慌神,麵對眾怒洶洶,他們一時間手足無措。


    “讓開讓開,何故再次集聚?擋住路了。”


    一名巡街校尉用刀鞘謔開人群,陰沉著走來,身後還跟著十幾名胸前寫著一個‘勇’字的衙役。


    “官爺,這兩人在飯食裏亂加亂放,快要吃死人了,您瞅瞅。”


    賣涼粉一臉諂笑,將校尉領來,指著馮征和孫婉茹說道。


    趙慕白眼前一亮,大聲哀嚎道:“家父乃當朝禮部侍郎,趙永坤,孩兒不孝,貪吃路邊粗鄙吃食,讓您白發人送黑發人,孩兒不能給您養老送終了。”


    校尉聞言,臉色一變。


    雖然他不認識趙永坤,但禮部侍郎是從四品,他的頂頭上司,是正七品,中間隔著好幾個品秩。


    腰間懸掛環佩的苗鴻圖,神色悲戚道:“我苗家五代單傳,家父苗昌,國子監祭酒,年愈五旬,我若死了,我苗家豈不絕後?”


    國子監祭酒?這應該是五品官,但國子監裏清流名貴眾多,掌管大羅文壇,萬萬不能怠慢。


    頭戴雙雁銀釵的丁嗣源不甘落後,大聲道:“我乃將門之後,我丁家一門三將,絕不容這等草菅人命的路邊野攤再坑財害命。”


    巡街校尉聽得一愣一愣的,好家夥,禮部侍郎之子、國子監祭酒之後、將門後裔,眼前這事該怎麽處理,他心裏已有定奪。


    他無法求證這幾人口中的話是真是假,但一看就衣著亮麗,配飾不菲的年輕士子,和兩個街頭擺攤賣麵的布衣,欺負這兩夫妻準沒錯。


    校尉臉色陰蟄,猛地上前,一腳將還在翻滾的湯鍋踹翻,狠聲下令道:“拷走,先帶迴衙門裏關起來。”


    身後的衙役們抄來隨身攜帶的鐵鏈和殺威棒,向馮征和孫婉茹圍去。


    馮征心中叫苦不迭,這兩個月前,才被刑部衙役用同樣的鐵鏈拴著扔進大牢,這怎麽又來?


    同時他已經看明白怎麽迴事,這幾個犢子都是裝的,根本沒憋好屁。


    都瞧見他們相互擠眉弄眼,一臉陰謀得逞的嬉笑。


    這時,趙慕白挺直身子,擺手道:“這位大人,罷了,區區一碗麵,吃不死人,不必將他們送進牢裏。”


    “讓他們賠些湯藥費,我們自行醫治一番即可。”


    校尉撫須,點頭道:“如此也好,要賠多少?”


    趙慕白思索一番:“二百兩。”


    馮征和孫婉茹鬆了口氣,銀子他們還有的,先前馮雲給他們留了些銀票。


    “每人二百兩。”


    馮征腦殼嗡嗡直響,伸出雙手,哀愁道:“官爺,您還是把我送進牢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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