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餘律瞬間轉醒,而馮雲已經離開廂房。


    他幹笑兩聲,道:“諸位繼續喝,我有事,先走一步。”


    “有什麽事明日再議,又不是咱們當值。”一名同僚端起酒盞啜飲一口。


    “天大地大,不如咱哥幾個喝酒事大。”


    “毛都沒長幾根的小子,也大刺刺地來支使咱呂大人?迴頭查他底細,抓他吃幾天牢飯。”


    “沒錯,喝。”


    呂餘律愣住了,突然覺得,同僚們肆意張狂的笑容,仿佛麵具般扣在臉上。


    陌生至極。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不禁在想,他放縱享樂的樣子,是否也是這般狷介狂放?


    馮先生並非官身,還在為案子奔波。


    而他,身為六品刑部員外郎,所得俸祿莫不來自百姓的賦稅,卻為終於與同僚處好關係而沾沾自喜。


    呂餘律突然湧起一股愧疚,這是身為武者的他,從未有過的感覺。


    他指著一眾同僚,怒斥:“你們平日就這麽為朝廷做事?為百姓著想?如此寡廉鮮恥,對得起陛下和百姓?”


    廂房裏靜悄悄的,幾人像看傻子般看著他。


    一人笑道:“剛誇你幾句,那根筋又搭錯了?來喝酒。”


    他端起杯盞,遞過來。


    呂餘律一跺腳,渾身氣機淩然,以氣勁震碎了所有酒杯酒壇。


    碎裂聲不絕於耳,歌姬娘子們抱在一起,戰栗不安。


    “呂某羞於與你們為伍。”


    他聲音地丟下這句話,黑著臉離開廂房。


    良久沉默。


    一人啐了口唾沫:“什麽玩意?”


    “聊得好好的,怎麽突然就吃炸藥了?”


    “就是,呂餘律呂餘律,聽他名字可知曉,就是一頭倔驢。”


    “算了,不管他,咱繼續喝,反正銀票還在這。”


    一人拈起桌上銀票晃了晃,招唿狎司再開幾壇好酒。


    這時呂餘律去而複返,伸手將銀票奪了迴來,塞進懷中,又摸出一把碎銀,丟在桌上。


    “你什麽意思?”


    “今日這酒,呂某不請了,你們自己買單,這是我那份銀子。”


    幾人頓時急了,醉春樓雖然比不得逍遙樓或者怡紅院,但喝頓花酒還請數名歌姬作陪,所耗費的銀兩絕非他們所能負擔。


    “呂餘律,你如此頑冥不化,以後還想不想在刑部衙門混了?”


    官職最高拿的那名都官令史,指著呂餘律鼻子怒斥。


    呂餘律默然道:“盡管去找尚書大人告狀,大不了呂某辭官迴鄉,當一名江湖散人。”


    都官令史不敢言語,幾人這一刻都反應過來,官職上他們興許與呂餘律平級,或者略高一籌。


    但剝了這身官府,呂餘律是一名實打實的五品武者,他們萬萬招惹不起。


    ……


    醉春樓外。


    馮雲雙手互插在袖中,歎出一口氣,能看到一絲淡淡的白霧。


    深秋已至,夜色沁寒。


    他心情差極,方才那幾名刑部官差的態度,著實令他心中惡寒。


    京官尚且若此,地方官員豈不更加猖狂?


    雖然他並無官身,但不代表他沒有正義感。


    自從親眼目睹了李小甜之死,他下定決心,若遇不平之事,絕不姑息。


    廢話少說,出手即可。


    他接下來要做的事,能幫他的人,隻有呂餘律。


    可呂餘律似乎……與這些屍位素餐的官差同流合汙了,是受他先前那番三七分的言語影響麽?


    心智未免也太不堅定!


    等這麽久,呂餘律還未從醉春樓出來,是意猶未盡?還是被同僚強留?


    耿直如斯呂餘律,看來也墮落了。


    猊馬極通人性地用腦袋蹭了蹭馮雲的臉頰,以它的方式安慰著馮雲。


    這時,呂餘律從醉春樓奔出:“馮先生,久等了。”


    “打擾了呂大人雅興,還請大人治罪。”馮雲戲謔道。


    “沒有的事,馮先生可別折煞呂某。”


    呂餘律察覺到自己剛正不阿、耿直如斯的形象,已在馮雲心中崩壞,連聲解釋:


    “呂某意識到,與這些鼠輩,絕非一路人。今日一頓酒,反而令呂某看開了。呂某今後一定……”


    馮雲擺擺手,打斷他的自我批判,問道:“你能帶我去刑部大牢麽?我想見個人。”


    “誰?”


    “前戶部尚書,鄭康明。”


    “沒問題。”呂餘律一口答應。


    “與鄭康明一起入獄的聖教輔祭,是死了嗎?”馮雲突然想起這茬。


    “聖教內部自有教條,那輔祭已經被聖教執法司處決了。”


    “動作如此迅速,很難不讓人懷疑是殺人滅口。”馮雲猜疑道。


    “馮先生有何發現?”


    “邊走邊說吧。”


    ……


    二人趕到刑部地牢。


    在獄卒的引領下,來到地牢最深處。


    這裏深入地下近百尺,防守嚴密,不見天日。


    關押的都是觸犯《大羅律令》的死徒,當初馮家眾人也是被關押在這座地牢中。


    馮雲將他的發現和懷疑告予呂餘律,呂餘律也意識到事態的嚴峻性。


    這意味著,在過去的十幾年裏,東聖教一直在利用無辜女子產下嬰兒,再擄走孩子,等女子陷入絕望情緒後,抽取一魂二魄,煉製血魂丹。


    血魂丹可以將普通人強行轉變為聖教修士,若轉變失敗,則淪為提供氣血之力的根眾。


    而根眾,還有一個稱唿:血奴。


    堂堂大羅帝國疆域內,這十幾年間,有多少女子陷入絕望,被抽取一魂二魄?


    多少嬰孩與母親骨肉分離?


    多少百姓,淪為聖教的血奴?


    呂餘律不信如此有違人倫之事,能悄無聲息進行十幾年?


    他有理由猜測,大羅廟堂內,有位高權重者,在為此等惡事充當保護傘。


    想到這裏,呂餘律愈發脊背生寒,他不知道,自己與馮雲所要挑戰的,是何等權龐然大物。


    獄卒在一間緊鎖的鐵門前駐足,恭敬道:“呂大人,到了。”


    “開門,我有話要問犯人,讓巡守的弟兄別來這邊。”呂餘律沉聲道。


    “遵命。”


    獄卒打開門,行禮離去。


    馮雲與呂餘律相視一眼,默默點頭,踏入牢房。


    一個裹著破爛麻衣的身影,箕坐在鋪著稻草的床榻上。


    他頭發淩亂,渾身肮髒,隔著數布,都能聞到那股餿臭味。


    “誰?哈哈哈哈,我都說了,我什麽都不知道,你們來多少人,都沒用。”


    鄭康明的目光落在馮雲身上,渾濁的眼睛瞬間睜大,怒道:“是你,馮家的小鬼,就是因為你,老夫才鋃鐺入獄,老夫的前程,全被你斷送。”


    他像隻獵犬般,突然從床榻上躍起,撲向馮雲。


    連呂餘律都未能料到他的動作,心中暗叫不妙,試圖將馮雲護在身後。


    馮雲反而跨步上前,腰胯一擰,甩出一記鞭腿。


    砰的一聲。


    鄭康明被踹迴去床榻,脊背咚的一下撞在牆上,捂著肚子連連咳嗽。


    呂餘律眼睛一亮,剛才馮雲這一腿的力道,絕非常人可為。


    馮雲沒有解釋,瞥了他一眼,淡漠道:


    “呂餘律,大刑伺候,讓鄭大人好好活絡一下筋骨。”


    鄭康明愣住:“不問我什麽,就直接用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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