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痛中,蕭文感覺自己的靈魂都出現了一種不可抑止的顫抖。


    這種顫抖蔓延開來,根本無法控製。


    恍惚中,一片仿若沸騰的粘稠油脂虛影出現在了蕭文身後,旋即緊緊包裹住了蕭文身軀,快速溶解了蕭文的肉體和靈魂,甚至連記憶都被這種詭異的粘稠油脂給抹掉了,隻剩餘了一個簡單的名字,還深深的刻印在蕭文最後的一點靈魂殘渣中。


    這點靈魂殘渣,被那股油脂虛影包裹著,離開了這個世界。


    穿過光怪琉璃的時空隧道,油脂虛影包裹著蕭文最後一點靈魂殘渣,來到了一個嶄新的世界,這個世界同樣是末日,靈魂殘渣被油脂虛影挾裹著進入了一個孕婦的體內,旋即就消失無蹤了。


    隻剩餘靈魂殘渣,還在影響著蕭文的新生。


    從嬰兒開始慢慢長大,蕭文漸漸擁有了嶄新的對世界的認知,新生活開始了。


    十幾年過去了,蕭文長大成人了。


    此時他伏在一個早已失去了本色的垃圾筒的後麵,眼前是一大片灰色的建築群,矗立在灰蒙蒙的地平線上,腳下是一大片枯黃的野草,很有點秋天的肅殺光景,但事實是,現在是夏季。,


    天色灰暗,好像是早晨或者傍晚的樣子,他看了一下腕上的全自動機械手表,中午12點,感到有點餓了,他從上衣口袋裏摸索出一塊壓縮餅幹,小心地揭開包裝紙,掀開口罩,往嘴裏塞了一大口,又小心地將它重新包好,放迴口袋,這可是他一天的口糧。


    他滿足地咀嚼著略帶黴味的壓縮餅幹,習慣成自然地瞄了一眼佩帶在胳膊上的核輻射測量計,讀數正常,他像一個正在減肥的人看到自己的體重得到控製那樣鬆了一口氣,盤算著要不要進入這片陌生區域掘荒。


    這時,幾個黑點映入眼簾,他頭皮一緊,將身子在垃圾筒後伏低,聚起目力望過去。其實他不用望也知道他們不可能是和他一樣的掘荒者,因為掘荒者極少結伴同行,敢於如此毫無遮掩、成群出沒的隻能是……


    那幾個黑點漫無目的、大搖大擺地踟躇在荒無一人的馬路上,他知道這句話有語病,但“踟躇”是他能找到可以形容他們行走特點的最好詞匯,而且,他們不能算人,確切地說,他們曾經是人。


    他舉起了望遠鏡,將他們一下子拉到近前,近得看清臉,他們的臉有著共同的顯著特征,那就是臉上綴滿無數的大皰小皰,全是水靈靈的皰,雞蛋清似地掛著,非常的嚇人和非常的惡心,其中一個似乎有所感覺似的,從水皰中射出兩道淩厲的目光,射向他的方向……


    他頓時像看到獵人的獵物一樣,嚇得縮迴頭,將身子縮成一團,屏住唿吸,一動不動,腦海裏忽然冒出一位二十世紀著名科學家的預言,這位科學家說:“我不知道人類的第三次世界大戰用的是什麽武器,但我知道第四次世界大戰用的一定是石頭和木棍。”


    他知道這位科學家錯了,錯得非常離譜,因為人類第四次世界大戰的武器不是石頭和木棍,而是牙齒和舌頭。


    他想起那些血淋淋的牙齒和舌頭,即便已經看過了無數次這樣的場麵,即便他的眼球已經麻木了,他的心靈還是不寒而栗。


    他們吃人,用牙齒和舌頭,像野獸一樣地生吃活吞,但他們不是野獸,也不是科幻電影中的僵屍,他們隻是遭遇了核輻射或核汙染的人類,他們依舊具有人類的意識和思維,但他們吃人,吃正常的人類,類似曆次人類社會發生戰爭或劇變時發生的常事: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的清算、一個種族對另一個種族的滅絕。


    人類發生了第三次世界大戰了嗎?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所在城市的遭遇絕對是第三次世界大戰級別的。


    他所在的城市位於黃海之濱,一座美麗的千年古城,但它的美麗,隻停留在他兒時的記憶和父親的描述當中。他現在觸目所及,隻是一片滿目創痍的廢墟和遊蕩其中的失去靈魂的軀體。


    而這該死的一切,都發生在十年前那該死的核爆炸之後,或許更深的源頭,可以追溯到建於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核電站。


    他清晰地記得那一天,讀二年級的他,正在學校的操場上和幾個要好的同學追逐打鬧,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過後,在大地的東北角騰起一朵巨大的蘑菇雲,半個天空都黑了。


    然後學校的秩序大亂,家長們以瘋狂的速度駕車從四麵趕來,在尖銳的警報聲、汽車的喇叭聲和孩子的哭叫聲中找到各自的子女,又帶著他們以瘋狂的速度逃離。


    他至今仍記得擁擠在道路上的車流人群和人們臉上驚恐的表情,父親可能是唯一保持鎮定的人,至少在他麵前是如此。


    他至今不知道當天到底發生了什麽,唯一確定的是,發生了一場核爆炸。有人說,是核電站發生了重大事故。也有人說,核電站遭到了恐怖襲擊。還有人說,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了。


    父子倆避開交通堵塞的大路,驅車穿行在偏僻的田間小道上,他們和大多數人一樣,出於對核災難的恐怖,做出的第一選擇是逃離這座城市。


    所有的公共交通都已中斷,公汽、火車、飛機和輪船等全部停擺。所有跟外界的聯係也中斷了,包括手機、網絡和各種媒體,除了廣播。


    父親一路聽著收音機,他則在顛簸的車上時醒時睡,也不知道外麵是什麽情形,隻記得第三天醒來的時候,發現他們正在往迴走,前後的一些車輛也是如此,沒有開始時那樣爭相奪路而逃的情景,大家似乎都恢複鎮定了,或者說,是一種絕望的鎮定。


    他記得父親表情嚴峻地告訴他:“兒子,世界和以前不一樣了,但爸爸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他懵懵懂懂地點點頭,那時,他才八歲。


    他不記得母親的模樣,隻記得父母很早就離婚了。後來父親曾經帶迴過一個漂亮的女人,讓他喊她小媽,小媽對父子倆都很好,有一陣子,他都把她當作親媽了。但不知什麽原因,父親和小媽最終沒有在一起,小媽離開後,父親失落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曾在半夜看到父親對著電腦上小媽的照片偷偷落淚,父親是個感情細膩的男人。


    在返迴的路上,天上下了一場奇怪的雨、他從未見過的雨――黑雨,黑色的雨滴從天而降、傾盆而下。


    路上也有不少逃亡的人群,他們像炸了窩的螞蟻一樣四散奔逃,尋找避雨的地方,有一些則向開車的人求助,但幾乎沒有人停車,那些被淋濕了全身的人群變得狂躁,揀起路邊的石塊砸向行駛中的汽車,試圖讓它們停下。


    他記得有一個濕透了的行人冒著被撞倒的危險,撲在車窗上,鑲嵌在黑頭黑臉當中的雙眼帶著無比的絕望,而父親也第一次露出了恐怖的表情。


    父親也沒有停車,一路沒有停車,除了加油,就這樣迴到了家,從此他再也沒有迴到帶給他無數歡樂的學校,再也沒有見到那些熟悉可愛的同學。


    每家每戶都是如此,逃亡歸來的人們足不出戶,大街上空無一人,整個城市仿佛變成了一座死城,天空從此變得灰蒙蒙的,他記憶中的藍天白雲從此一去不返,地麵的植物也隻能依靠穿過厚厚雲層的微弱的光合作用,勉強生長。


    對外交通和通訊依舊中斷,父親幾乎每天都守在收音機旁,廣播裏反複播送著一條信息,聽得他都倒背如流,信息內容是:


    1、


    不要輕信謠言,以政府發布的信息為準。


    2、


    不得進入爆炸區。


    3、


    人員輕易不要外出,關閉門窗,堵塞通氣孔,停止一切非必要的戶外活動。


    4、


    非要外出時,戴上防毒麵具,穿上防護衣,減少暴露部位。


    5、


    外出迴來時,對身體用水和肥皂進行清洗。


    6、


    注意保護皮膚,千萬不要讓皮膚有破損。


    7、


    在受汙染前,及時把食品和水收藏在室內。


    8、


    在有必要時服用碘片。


    當家裏的食物吃完後,父親不得不出門,


    他趴在窗戶上向外看,大街上逐漸有了人,有了一些生氣,


    有一陣子出現了軍隊,帶給了人們一絲希望,軍人們挨家挨戶發軍用補給品,包括食物、藥品還有防毒麵具什麽的,但軍隊很快離開了,隻留下了一個救護隊和一個救助站。


    後來廣播也停了,播送的最後一條官方信息是要求幸存者們留在自己的家裏,這是相對來說最安全的地方。


    有一些人嚐試離開,但都沒有成功,有的迴來了,有的死在了外麵,路上太危險,因為根本沒有路了。


    留下來的人也不再是完整的人,他記得有一位先哲曾說,人活著有幾大需要,從低到高,最低級的是生理需要,最高級的是自我價值的實現。


    而幸存者其實和那些吃人的汙染者沒什麽區別,活著隻是為了解決溫飽問題。


    人類會因此覺得痛苦和不幸嗎?當每個人周圍的同類遭遇同樣的不幸時,他們反而不覺得痛苦了,逆來順受也是人類的天性吧,而心理上的平衡讓一個再驕傲的人,也會像狗一樣地活下去,因為他周圍的的同類都像狗一樣地活著。


    公平――這個詞,成了一個絕望的環境中讓人類活下去的最後精神支柱。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至少在死亡麵前,是人人平等的。


    這些知識都是他從電子書中學到了,父親除了出去掘荒覓食,就是在家陪他學習。


    當他十歲的時候,父親開始帶他一起掘荒,那是他記憶中最快樂的一段日子,父親教給他更多的實用知識和生存法則。


    他記得有一次扭傷了腳,疼得在地上像狗一樣地亂爬,但父親隻是站在一邊看著,沒有過來扶他,他生氣得哭叫起來,父親卻冷冷地說:“兒子,我不能一直陪著你,你要學會自己爬起來。”


    他賭氣地自己爬起來,一扭一扭地走著,忽然注意到父親扭過了臉,從口罩上方的眼中湧出兩行淚水,這一刻,他才深深感到父親對自己的心疼與不舍。


    食物越來越少,掘荒找到的東西在黑市上也換不到更多的食品,救助站的救濟品少得可憐,連最低的生存線都難以維持。


    終於有一天,父親對他說:“兒子,爸爸可能要出去工作一段時間,報酬很不錯,夠你幾年吃喝了。”


    是的,幸存者們還有工作的機會,唯一的工作機會,就是到爆炸區清理核廢墟,由救助站負責招募工作人員。


    但幸存者們不到山窮水盡的時候,絕對不會報名參加這個工作,誰都知道這項工作的危險性,幾乎就是有去無迴,偶有迴來的,也患上了各種怪病,很快死去。


    他那時十五歲,懂事多了,知道了事情的嚴重性,拉著父親的手哭起來:“爸爸不要去,你說過會一直陪在我身邊的。”


    父親終究還是去了,陪他度過那一年的新年之後,義無返顧地去了,給他留下的報酬是定期從救助站領取一箱食品。


    他第一次吃父親用生命換來的食物時,號啕大哭,這是他最後一次哭泣,他知道,從此以後,他就是獨自一人了。


    父親的報酬領取時限是三年,這讓他衣食無憂地長到了十八歲,當他獨自度過了第三個新年之後,知道自己從此要靠自己生存了。


    在掘荒的日子,他想起父親的次數越來越少,但有一個念頭一直在他的心頭縈繞不絕,那就是父親還活著,活在爆炸區的某一處,他有機會一定要去找他。


    他身手敏捷地翻過三樓的陽台,進入一戶人家,雖然,他覺得“人家”這個詞用得不太合適,因為這房子早已無人居住了。


    掘荒者不是盜賊,從不貿然闖入有人住的地方,盡管有人住的地方,一定會有各種必要的生存物資。


    生存物資,沒錯,不是生活物資,在這個城市裏,能維持生存是每個幸存者的最高要求,幹淨的水、無汙染的食物、必須的藥品,這些都是最主要的生存物資。


    他在進入之前已經探完了路,這是一座幾百戶人家的中型住宅小區,看不到幸存者居住的痕跡,從地麵積存的灰塵就可以判斷。


    這樣的小區,自然早被掘荒者光顧多次的,從那些支離破碎的窗戶玻璃就可以看出,不過,他今天的運氣不錯,在翻陽台之前,已經在樓道裏對各家各戶踩過點,發現了一戶的大門雖然布滿刀砍斧劈的痕跡,卻沒有被撬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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