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洪武十四年六月廿一。己巳。【西元1139年7月18日】


    吉林行省桓州【今吉林集安】。


    寧易站在田壟之上。望著一望無垠的綠色田野,臉上有著心滿意足的微笑。今年的春天雨水豐足,寧家的八頃水田中稻禾長勢喜人,而寧易所在的村屯,十幾戶人家所擁有的田地,也都是豐收在望的景象。農家最看重的就是收成,再過兩月,又將迎來一個豐年。這在寧易幼時怎麽也不敢想的富足生活,讓他不禁喜笑顏開。


    在三伏天中,寧易身上還披著一件略顯厚實的布袍。夏日的東北,有著讓無數南方人羨慕不已的清涼。長白山頭終年積雪不化,從山上流下的溪水寒冷如冰,匯聚了無數雪水的鴨淥江波濤洶湧。而緊kao著江邊,桓州的空氣中也便帶著絲絲水意。


    幾名額頭上烙著烙印的奴工就站在寧易的身後,除了cha秧、收割,其他時候,田間的瑣事都是他們來完成。單單寧易一家就蓄養著十一名男女奴工,而村中的奴戶則超過百人。他們都是被從遙遠的西北擄來,賣到了萬裏外的吉林。雖然於途受盡屈辱,但現在有吃有穿,受到的虐待也不多。卻也沒有多少人起著逃跑的念頭。就算有這樣的心思,也多會因為人生地不熟而膽怯遲疑,逃出去也找不到迴家的去路——異地為奴的策略,從衢山時代一直延續至今,而效果依舊出色。


    “小心照料,不要疏忽了!今年若是收成好,各自都有賞。但若是哪個不勤快,俺也不會輕饒!”三十出頭的寧易,已經做了十幾年的屯長,上唇留著短須,看起來頗有幾分威嚴。


    幾個奴工唯唯諾諾。作為偏遠之地的軍屯村寨,鴨淥江邊的這個村子多有馬賊和猛獸來襲,而屯長寧易帶著村中的十幾戶人家,將虎皮熊皮剝了幾十張下來,拿馬賊的首級去州中換賞金的次數幾近百次。這麽些年,寧屯長的一杆火槍在桓州也是出了名的犀利。莫說在寧易家中做牛做馬的奴工們,就連村裏其他人家所使喚的奴工,也都視寧易如虎狼,不敢有半分不敬。


    “好威風啊!”就在眾人的身後不遠處,突然傳來一個帶著幾分戲謔的聲音。


    寧易皺著眉頭循聲望去,隻見十幾步外,不知何時竟然多了一人一馬。看清此人的相貌,寧易的神色一下轉作驚喜:“十四哥!?”


    “可不正是我!”李乾大笑著翻身下馬,大力拍著寧易的肩膀,“易兄弟,久違了!”


    早在十幾年前,兩人都參加了剿滅金國的最後一戰。在這之後。寧易選擇了退役,與十幾個同時退役士兵們一起,在吉林行省用軍功換來了大片的土地進行屯墾,實現了多年來的願望。而想做史官的李乾,卻陰差陽錯的進了職方司,十幾年來走遍了塞外的山山水水,成了職方司中首屈一指的東北地區山川地理方麵的專家——皇宋地理學會的會員中有許多是喜歡遊山玩水的閑人,但還有許多是隸屬職方司的成員,李乾便是其中之一。


    既然都是在生活工作在東北,兩人的友情也便沒有丟下。每隔兩三年,李乾就會抽空拜訪一次寧易。同時平日裏,兩人也會互寄郵件,一點郵費的支出,在身家豐厚的兩人眼裏卻也算不了什麽。


    時隔兩年,兩人再次見麵,驚喜是免不了的。一番噓寒問暖之後,寧易讓一個奴工先跑迴家報信,便丟下了農事,拉起李乾便往家去。


    李乾被寧易拉著往村中走去。他兩年前來桓州的時候,路邊剛種下的兩排白楊樹才一人多高,但到了如今。已經有三五丈高,碗口粗細。茂密的樹冠兩邊夾持,用樹蔭覆蓋了通向村屯的道路。


    ‘時間過得還真快!’李乾感慨著。


    大宋軍屯村寨的內部式樣一般是從一個模子倒出,不過外圍的防禦體係卻是因地製宜。而寧易擔任屯長的這個村寨則格外堅固。隻擁有十幾戶人家的村子外圍卻有著高牆深壘,四角甚至還有凸出去的棱台,都是這些年的農歇時,由寧易帶領全村老小一步步修葺起來。這樣的防禦體係,不拖著大炮來攻,少於千人的隊伍就別想在十天半個月內打下來。


    而寧家的宅院,便位於村寨的大門內。前後三進的院落,在南方就算普通點的鄉紳富戶也難修起。但在隻會嫌地多的東北,卻是村中每一家都能擁有。


    “十四伯來了!”


    兩人一進門,得到消息的寧易渾家便迎了上來。那是名典型的農家女子,粗手大腳,容色不算出眾,曬得黝黑的臉上還有兩團農家紅。但體型卻是個能生養的。她是與寧易一起來此駐屯的一名士兵的妹妹,娘家也就住在這做鴨淥江邊的小村中——如寧易這般遷居到東北屯墾的前軍人,多半結了親家,村中十幾戶、幾十戶都用血緣連起,合力對付外敵。


    寧易的渾家迎上來時,李乾就看到她背後的一名女奴懷裏還抱著一個嬰兒,從裹著的繈褓質地上看,應是寧家嫡出。


    “又添了一個?!小子還是閨女?好福氣啊!”李乾笑著向身上摸了摸,便掏出一個四時慶喜的長生金牌來。他也是老江湖,當然知道有備無患的道理。


    寧易渾家福了一福,為自己的女兒謝了,轉身便催著下人們置辦酒席。


    “怎麽不見你家兩個小子?”李乾在院中左右望望,“我這個做世伯的,還給他們帶了不少好東西呢!”


    寧易的笑容有些僵了。聲音也低啞起來:“……老大去年得病死了,醫生沒來得及過來……不過小二子倒壯實得很,隻是還沒下學。”


    李乾也愣了半晌,最後歎了口氣,拍了拍寧易的背,一切盡在不言中。就算當世醫術比起早年已經強出許多,連痘瘡也逐漸在大宋消失,但幼兒夭折卻依然難免。莫說寧易,李乾家裏也是夭折過幾個孩兒,就連天家的兒女也有許多長不到成年。


    兩人謙讓著在院落一角樹蔭下的一張石桌旁坐下。剛剛坐定,喝了一口涼茶,寧易便問道:“十四哥,官家是不是要向高麗開戰了?!”


    “……你們這兒也聽說了?”李乾用反問迴答。


    “這邊早傳遍了!俺又不是聾子,怎會不知道!”寧易追問著,“十四哥,你今次來應是為了大軍探路罷?”


    “說是這麽說!”李乾搖頭嗤笑,“但現在連出哪裏的兵都沒定下來,說什麽開戰還是太早!我現在也是白做工。若非如此,也沒時間到你這兒繞一趟。”


    “怎麽會?!不是說是遼東和山東的軍隊嗎?一個陸路南下,一個渡海進攻。”


    “駐紮在登州的宣翼四軍和旅順的龍騎二軍的軍團長為了爭一個出陣的位置,在官家眼前吵翻了天,差點要火並起來。”


    寧易聽得目瞪口呆,在官家麵前吵架。這膽子也真夠大的,“那最後怎麽樣了?”


    “還能怎麽樣!?君前失儀,都給勒令迴家停職反省。今次一仗輪不到他們兩軍出馬了。”


    “那究竟會從哪裏調兵?直隸,還是淮海?”


    “不是說還沒定下來嘛!”李乾搖著頭,又道,“不過海軍倒想自家獨吞戰功。趁宣翼和龍騎兩敗俱傷,他們遞上去的方案是調動東海的第二艦隊和北洋的第一艦隊進行南北夾擊。不過海軍這麽貪,卻惹翻了陸軍,內部也不鬧了,一致對外。現在陸海兩家應該在陛前打著筆墨官司……”


    “唉……”寧易歎了口氣,“以前也沒這麽多事啊!”


    “誰叫現在陸海分家了!爭錢、爭兵、爭功勞。就沒一樣不爭。就如潤州的海軍陸戰營和驍騎二營兩家,如今就跟仇人似的,兩營將校見麵,甚至連話也不搭一句。到了球場上,兩方的球員都是往重裏下手。我前幾天從潤州乘軍艦出海,還看到兩個營的兵在酒店裏打群架!也不知道憲兵隊會怎麽處置!”


    自從三年前,趙文、趙武和陳伍三位大將軍卸下職位,去自己的封地之國就藩。趙瑜就把軍部劃分成陸軍和海軍兩個係統。左樞密使掌陸軍軍政,右樞密使掌海軍軍政。兩人之下的左右副樞密使則分別兼任陸軍總參謀長和海軍總參謀長,執掌軍令。由於要爭奪軍功和預算,陸海兩軍就成了冤家對頭。


    雖然陸軍和海軍中,有不少將領之間都有著老交情,甚至還多有姻親關係,但今次要攻打高麗,兩家為了爭奪一個出兵的名額,過往的交情都拋到了九霄雲外。讓外人看了想歎氣。


    “光kao海軍應該打不下高麗罷?”寧易問道。


    “海軍自有陸戰軍隊,四大艦隊中,哪家沒有一個五千人的陸戰營?而陸軍也有船隻,幾條內河水師現在都歸陸軍了。不論哪家,都有單獨出兵的實力。但官家是不可能讓一家獨吞戰功的,肯定是各自分上一份。”李乾歎著氣,“如果陸樞相這等在陸軍、海軍都有舊屬的老將出馬,也許還能鎮住這幫子驕兵悍將。但要是今次領兵的主帥換了嶽安北、丁平東出來,恐怕還是差上一點。”


    “希望開戰後,他們不要互相拖後腿!”


    “真要打起來,也不會再鬧什麽別扭,官家眼裏可揉不得沙子。”李乾笑說了一句,轉過話題,問道,“易兄弟,高麗那邊最近有什麽動靜?”


    寧易搖了搖頭:“這小弟哪可能知道,向南過了江,還要走上一百多裏才到邊境。”


    此時中國與高麗並不是以鴨淥江為界,而是更kao南麵,國境線大概位於北緯四十度線附近。桓州雖然就kao著鴨淥江,但渡江後,離著國境線的確還有一百多裏。


    “高麗的商賈呢?最近沒到桓州來?”


    “高麗的商人要去也是去鴨淥江口的保州。根本不會來桓州這偏遠之地……”


    “說得也是!”李乾點點頭,看起來卻有些失望。


    兩人說著閑話,寧易渾家置辦好的酒菜已經陸續端了上來。有野味,也有江鮮。有紅燒的麅子肉,也有清蒸的江魚,還有從附近山裏掏出來的各色山珍。再加上自釀的土酒,吃得李乾心滿意足。


    “說起富足,還是你們東北好啊……”李乾扯著一隻肥得流油的山雞腿,口齒不清的讚道。


    “哪比得上江南……”


    “江南有什麽好的……”李乾把雞骨頭一拋,“雷大工發明了新織機、新紡機,單蘇州一地就冒出了十幾家大織場,整個江南就更多,都用著水力、風力來紡紗織布,一天的產量抵得上單人十年的出產。不過江南的小織戶卻因此一下破產了十幾萬,自古都是男耕女織,現在就隻剩耕了。”


    “但布料真是便宜了……給家裏麵扯些補做幾套衣服,一年也花不去七八貫!”


    “對,報紙上也這麽說。江南雖有十幾萬織戶破產,但天下億萬子民卻能享受到更為便宜的布料和服裝。可就是織戶們要吃苦了。”


    “報紙上不也在說要為他們找條活路嗎。織造工場難道沒在招人?”


    “招了不少,但幹不下去的也不少,工場裏時間定得太死,哪比得上家中悠閑!而且要想招募下這麽多人,需要更多的織造工場,更多的棉花和蠶絲。”


    “蠶絲應該不會缺罷?”寧易奇怪的問道,“現在官中計算家產第等時,家中的桑樹不是十株以上才起算嗎?如果隻有九株桑樹,那就不會計入家產中。計稅也就省了一筆。不是說江南的人家,家家戶戶都種了桑樹?”


    “但絲綢總比不上棉布,現在江南越來越多人棄糧種棉,要不然就是棉稻輪種。”李乾湊近了,壓低聲音道,“易兄弟,你可知道,去年江東兩路的水稻出產比前年少了百分之五,整整兩百萬石!去年可是豐年啊!”


    “那京中……”寧易聞言一驚。經過十幾年的發展,北京已有了近百萬人口。他們的口糧大半是kao著江南富餘出來的糧食來支撐,若是江南水稻減產,京中可就要缺糧了。


    “多虧了有你們啊!”李乾笑了笑,“現今有遼寧、吉林的出產,可以補足供應直隸的缺口。若是換作前朝,不是東京餓肚子,就是江南被搜刮!”


    “也對!東北人少地多,糧食從來都是富餘的。我這個屯每年的出產隻有五分之一會留下來做口糧和種糧,其餘都賣到州中,從鴨淥江走海路運去天津。”


    “所以現在政府都鼓吹著要加大開發東北的力度。那些破產的織戶也要遷移一部分到遼寧路上。同時釘死江南的棉田麵積,再通過開發隴右來補齊棉花來源。”


    “隴右也要開發?”寧易又吃了一驚,在他的記憶裏,隴右就是西域了,多沙漠,少水源。


    “當然!你知道為什麽要打高麗的主意嗎?因為種植棉花是最耗勞力的。你家的十幾頃田,如果隻種苜蓿和水稻的話,有七八個人照看就夠了。但若是料理棉田,人數至少得再翻一番……缺人啊!”


    政治和戰爭是男人們聊天時永恆的主題,就著酒菜。李乾、寧易兩人就坐在天井中的樹蔭下,一邊閑聊,從正午一直喝到日影西斜。隻見著一個半大小子這時衝進門中。


    李乾一抬醉眼,眨了幾眨之後,終於認出人來,笑道:“是二小子迴來了。”


    寧易也道:“二哥兒,來見過你十四伯。”


    寧家小二聽了父命,到桌前來行禮。李乾上下一打量,便對寧易笑道:“易兄弟,你有福氣啊,生了個好兒子。”


    “這小子這兩年讀書知禮了。倒不像十四哥你前次來時,玩得跟泥猴子一般。”


    閑扯了幾句,寧家小二告退進裏屋去做功課了。


    李乾端起酒杯,敬了寧易一杯,稱讚道:“你家小二是個讀書的料。”


    寧易笑得見牙不見眼,嘴裏卻還謙虛著:“也就成績還算過得去,不過明年考州裏的中學還要辛苦一點。”


    “看你的樣子,就知道肯定不會有問題!”李乾搖頭笑著,“中學出來,就是個秀才了。接下去準備走哪條路,軍學還是太學?”


    “軍學罷!我家的小子不是做文官的料!”


    “好!”李乾借著酒興,一拍石桌,“子承父業,日後也要搏個裂土分茅,海外封國!”


    寧易這時放下酒杯,正色道,“不過考軍學必須要有兩人推薦,俺是有勳章的,當年也是一直殺到白山黑水的,推薦自己兒子天經地義。另外一個,俺想請十四哥你來。俺這裏相熟的人家,有身份的不多,想來想去也就十四哥你的身份最合適。若不是今天十四哥你來了,過段時間俺也要寄信去請哥哥你幫小弟這個忙的。”


    李乾哈哈大笑:“即是兄弟,就別說兩家話。小二是我侄兒,他要進學,我這個做世伯的哪能幹看著。你放心,等你家小二中學畢業,知會我一聲,我把薦書送過來!”


    寧易大喜,忙喚出渾家和兒子過來拜謝。謝過後,又是喝酒,直鬧到三更方歇。在寧易莊上留住了一夜後,李乾便告辭離開,行色匆匆,渡江向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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