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北口。


    正午的陽光。終於照進了山穀。


    沐浴在冬日難得一見的陽光中,一支十幾人的騎兵小隊繞過思鄉嶺下的盤山道,緩緩接近古北口的關牆。


    騎手們都是風塵仆仆,臉上身上都是灰蒙蒙的,戰馬多半耷拉著腦袋,有一步沒一步的慢慢踱著。有幾個騎兵的馬脖子下,還掛著一個搖搖晃晃、幹癟了的頭顱,都是剃光了頭發,隻剩一條或兩條小辮的女真人的發型。


    冬時日頭偏南,陽光正從關牆上照過來。張希均半眯著眼,享受著陽光照在臉上的那種暖洋洋的感覺,耳邊聽著隊正放鬆了的歎著,“直娘賊的!終於可以好好睡一覺了。”


    張希均也輕鬆笑了笑:“說的也是!辛苦了四五天,也終於可以洗個熱水澡,躺在**睡個好覺了。”


    隊正很不舒服的扭了扭身子,又用力抓了抓脖子,“聽均哥兒你一說,俺身上都癢起來了!待會兒,肯定要舒舒服服洗個澡!”


    “誰叫十一哥你貪那個金狗穿的羊皮袍子舒服,也不看看上麵有多少跳蚤!”張希均哈哈大笑,將馬速提起。領頭直奔關牆之下。


    二十天前,虎翼第一軍團終於攻占古北口,將殘留在關寨中的數千守敵全數剿殺。但此一戰,虎翼一軍元氣大傷,也失去了追擊完顏蒲家奴的能力,僅僅據守在古北口關城之中。一邊清理廢墟,修理關牆,一邊派出遊騎兵小隊,去北方偵查。


    雖然此役斬獲甚多,就算完顏蒲家奴撤走時曾將許多族人的屍體一起帶走,但搜檢關城內外,也計點出了四千多首級。不過無論趙武還是軍團長林慮都沒有心情築京觀做紀念,隻是讓兵部派來的監軍官計點了首級數目,連同死去的戰馬,一把火燒了個幹淨。也不僅僅是女真人的屍體,還有戰死在關城下的虎翼軍將士,也都盡數火化,裝進各自的骨灰盒中,準備送迴家鄉。時隔半個多月,關城之內,仍飄散著一陣陣肉類焚燒後的焦臭味。


    在關牆下的哨卡中驗過身份,張希均所在的這支遊騎兵小隊終於迴到關城。但關城內卻人聲鼎沸,一支隊伍剛從關城南門出去,但隨即便是另一支隊伍從南門進來。旗號一個個打起,幾十麵旗幟滿城飛舞,看起來亂作一團。


    “這是怎麽了?”張希均拉過一個從身邊走過去的小兵問道。


    小兵正忙著,被人突然拉住。迴過頭開口就想罵,但一看張希均和他身後一群人的軍銜牌,卻立刻老實了下來,道:“大將軍有令,第一軍團迴防北京,古北口該由第四軍團來鎮守。今天就要換防,正是亂著的時候。四軍團的兩個副營已經上城了。你們迴來時,沒看到關牆上全是第四軍團的旗號嗎?”


    張希均罵了一句,“日頭就從關頭上照下來,鬼才能能看得清!”一放手,讓那個小兵自去了。


    “早就該迴燕京了。”被喚作十一哥的隊正早聽清了,抱怨道:“辛辛苦苦打完仗,還要把城池收拾了讓人住進來。日後也別叫第一軍團,叫小廝軍團好了。”


    張希均搖搖頭:“這一仗,整整傷亡四千多。聽說林老大聽到報告時,臉當時都綠掉了。一副狼狽不堪的樣子迴到燕京不是讓人笑嗎?就是讓俺迴去,俺也不迴啊!”


    “傷亡哪有四千多!戰損的一半都不到,剩下的還是凍病的居多。”十一哥指了指排在關城一角的十幾頂綠色帳篷,“那裏不都是淋了雨雪,得了肺熱的病號嗎?單是這個病,就算進去三百多傷亡了。還有那些磕著碰著的輕傷也算進傷亡中。不然哪有四千?!”


    “說的也是!”張希均笑道,“連我爹隻是腿折了,精神那麽好的都算了一個輕傷!”


    十一哥聽張希均提起他父親張大牛,便問道,“對了,你爹怎麽樣了?”


    “估計已經轉到密雲的醫院裏去了,他的腿傷得不重,最多兩個月就能長好。不過歸隊後,應該會調入正營,要不然就再升一級!”


    十一哥笑道:“臨陣受創,至少一個忠勇勳章!若是真的調入正營,可是父子兵聯手上陣!總是一段佳話了!”


    ……………………


    烈風,鉛雲。


    沉沉的天幕壓向大地。


    東京城外。


    趙瑜率領朝中的一眾文武官員,目送著野戰四營的兩萬大軍遙遙遠去。浩浩蕩蕩的隊伍,漸漸消失在北方灰色的地平線下。


    那已是趙瑜帶來北方的大半兵力。他們北上渡河,趙瑜身邊就隻剩下三千近衛軍和呂師囊的一個營可以依kao——東京城中的其餘的兩萬多兵,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整編,並無戰力可言。


    不過趙瑜並不在意,自古天子親征,最忌諱的就是好大喜功,多率兵力。稍遠的,苻堅號稱投鞭斷流,可到頭來卻留下了個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故事;楊廣揮師百萬,隋亡唐興便因此而始。而近的,遼末帝耶律延禧也是領七十萬大軍出征護步答岡,可尚未大戰便自行崩潰。


    趙瑜隻帶了五個營兩萬多精銳北上,看似兵力微薄,但其戰力比之金太祖阿骨打帶到護步答岡的兩萬女真鐵騎,還要強上數倍。在趙武、陸賈的配合下。他們直取太原,也是不在話下。


    “臣還以為陛下會領軍繼續北上河東,陳相公,趙樞相,卻是”迴城的路上南山則。他作為趙瑜對外的喉舌,當然不能遠離左右,在趙瑜麵前,自然也是能說得上話。


    趙瑜笑道:“朕坐鎮在後方就夠了。若到了前線,野戰軍的將士們是保護朕好呢,還是向前。若是女真人派出一支偏師來突擊本陣,就算對朕毫無威脅,前線的將士也必然會在繼續進軍和反身救援中左右為難,那是戰局可就全亂了——朕豈是如此不通軍事之人?”


    “可澶淵之盟是,真……那個可是親臨澶州北城,到了前線的。”南山則打算那宋真宗做例子,但趙瑜已經打定主意要將趙光義一係的六個皇帝都降為王爵,可詔書不下,名位不定,卻讓南山則不知該稱宋真宗做什麽好。


    趙瑜不以為意:“一為進攻,一為防守,豈能混為一談。當年蕭太後領軍南下,北地守軍心衰氣沮,天子不親臨前線。士氣如何提振?而如今朕率軍北上,已經做得夠多了。三路進攻河東,我軍氣勢如今正旺,並不需要朕親臨戰陣。等到太原克複,朕再北上不遲!”


    ……………………


    京兆府。


    時近年關,關中大地再次瑞雪紛飛。比起上個月中的那場暴雪,如今的這場雪確是輕和了不少。不過舊雪未化,新雪又至,宰相朱勝非的頭發,卻又白了許多。


    早前的救災工作已基本宣告結束。能救的多半救了下來,照常規征為了廂軍。來不及救的大多餓死。也不會再添麻煩了。當時還恐懼著流民揭竿而起,現在看來完全是杞人憂天。平原上積雪深重,饑民就算想落草為寇、劫掠地方,沒等他們走出百裏就會餓死在荒野中。但若是走上被清理出來的官道,就還有大隊的官軍手持明晃晃的刀槍在各處隘口驛站守著。


    朱勝非翻著各地報上來的奏折,心中不禁自嘲,比起下發的救濟錢糧,花在調動兵員、清理道路上的錢鈔,反而更多一點——究竟是亂世人命不如狗啊!若在太平年景,就算雪災再大一點,也不會有這麽多被餓死的饑民。


    突然而至的通報打斷了朱丞相的長籲短歎,朱勝非和張浚同時驚起:“夏國使臣?!”


    傳話的小吏恭聲應是。朱勝非和張浚麵色難看的對視了一眼,這時候,黨項人又想來乘火打劫了嗎?


    “德遠……你去見一見罷。打聽一下,西虜究竟有什麽盤算?”


    張浚的臉色有些不渝,猶豫了一陣,方才應道:“……也罷,某就去會會那位舒王殿下!”


    若在舊時。宋夏兩國剛剛結束了一場戰事,西虜派來的使節通常是一個鴻臚寺的七品小吏便打發掉了。但眼下時局不同,就算是身為尚書右丞、國之副相的張浚,也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況且今次西夏之主嵬名乾順誠意十足,派來的使臣竟是一個宗室,執掌國政的濮王嵬名仁忠的親弟弟——舒王仁禮。


    臨時充作都亭驛的一間院落中,張浚見到了嵬名仁禮。


    “貴國前日襲占我蘭州,殺害我軍民眾多。官家因而大怒,本相正欲調兵遣將,以討不臣,卻不意貴使已然來使。敢問貴使此來,可是來上降表的?”


    張浚的口氣很冷淡,他的性格本就是強硬,而接近於剛愎。就算四麵是敵,他也不會鬆一鬆口。正是這個性格,在另一個曆史中,讓他成為建炎朝中最為強硬的主戰派,每次麵聖奏對,‘必言仇恥之大,反複再三’。逼得趙構不得不‘改容流涕’。但也是這個性子,造成了富平之敗,又因私心枉殺名將曲端,葬送了關西的大好局勢。


    嵬名仁禮相貌凡俗,才具也是平庸,但心中有底氣,卻也不懼張浚,“參政說笑了。若不是幾十年來大宋年年征伐我國,吾主如何會出兵蘭州?吾觀如今時局,大宋之敵非我大夏,而應是在東麵才是!”


    張浚眼神冰冷,聲音也如同裹著屋外的寒風:“當真以為本相調不出兵馬來收複蘭州!”


    嵬名仁禮忙笑道:“參政請息怒。吾今日來使,非為口舌之爭。而是吾主念在天下蒼生,不願再生戰事。卻是來約同兩方罷兵的!”


    “不知貴主有何說法?”張浚依然板著臉,如今黨項人占著優勢,開出來的條件也必然苛刻。


    嵬名仁禮卻道:“近來秦鳳、永興兩路邊境軍州的互市之所,因戰事而關閉。吾主意欲重開榷場,再行互市。願以兵甲、戰馬向大宋交換茶葉、布匹。”


    所謂無事獻殷勤,非jian即盜。嵬名乾順自不可能直接派人來說,‘我們不打了,聯手對付趙瑜罷!’建炎小朝廷的君臣不把他當瘋子才怪。他打算做的,僅僅是緩和邊境的氣氛,使得讓趙構能將禁錮在西線的幾萬大軍解放出來。


    乾順的意圖雖是如此,但嵬名仁禮說出來的條款,對張浚來說已經是難以想象,更不敢相信:“茲事體大,吾不敢遽然應承。還請貴使在驛館中休息數日,等吾上報天子後,再來與貴使商議。”


    “此是正理。”嵬名仁禮表示理解,“參政請自去,吾在驛館中靜候佳音。”


    “乾順到底打得什麽主意?”張浚迴到政事堂中,將嵬名仁禮的來意向朱勝非做了通稟。建炎朝的尚書左仆射也是一頭霧水。


    “莫不是擔心唇亡齒寒?”張浚在迴來的路上,已經想了許多,這個理由是最充分的。至少在眼下,對西夏君臣來說並不適合大舉進兵的時候,橫山一帶的雪災比起京兆府附近,還要重上數倍。來年開春雪化前,兩方根本打不起來。緩兵之計的猜測,根本說不通。


    “西虜會有如此遠見?”朱勝非不信偏處西域的嵬名乾順會有如此見識,並不是鄙視他們的才智,而是不覺得西夏君臣對中原局勢的了解能讓他們做出這樣的判斷,“關山相隔數千裏,西虜能對逆賊的軍勢了解多少?”


    張浚沉吟道:“……也許是東海新聞!”


    朱勝非皺起眉頭,張浚此言確有道理,說不定正是如此。建炎小朝廷的情報來源有許多也來自東海新聞——至於剛剛改名的‘皇宋’新聞,朱勝非是絕對不承認這個名字。


    ‘書生不出門,能知天下事’這句士大夫們自吹自擂話本就是個笑話。沒有正確的信息來源,誰能對天下大局了若指掌。但每期發行量據說超過十萬份的皇宋新聞,卻將各地最新的情報都刊登了上去。隻要西夏君臣能得到一份報紙,了解天下局勢變換,不是沒有可能。


    “也許還有金虜的功勞!”張浚又加了一句。趙桓、趙構接連被釋放,女真人的用意朱勝非和張浚當然知曉。如果說完顏宗翰不願看到關西的軍力被所西夏牽製,也是理所當然的。


    朱勝非慢慢點著頭,“當是如此!東逆正在大舉進攻河東,趙瑜那逆賊也已經領軍北上。完顏宗翰肯定希望我們能助他一臂之力。”他看了看張浚,“不管怎麽樣,比起西虜來,還是東逆更危險。既然西虜意欲和談,我們就答應下來好了,雖然駐紮在西麵的兵力暫時不能輕動,但糧草物資卻可以先就著東麵。”


    “相公說的是!”張浚同意道:“如果真能換來兵甲戰馬,對我軍不無補益。”


    “等下入宮時便如此報予官家好了。”朱勝非拍案定論。又道:“還有一件事,方才德遠你去都亭驛的時候,官家又親自召見了陝州派迴來通報軍情的信使……而且是密談!”


    “姚平仲!?”張浚一驚,陝州來的當然是小姚太尉的人,“他究竟想做什麽?”


    朱勝非也很疑惑。自從半個多月前被趙構單獨召見,姚平仲的信使已經幾次三番入覲,今次又是密談。實在讓人搞不清君臣兩人究竟在瞞著什麽?


    “要不要將姚平仲調迴來!?”張浚問道。沒有一個大宋宰輔會喜歡被蒙在鼓裏的感覺,姚平仲的所作所為已經逾越了他區區一個武將的本分,這完全是在挑戰兩府的權威。


    “那要先跟西府說了,席貢那裏怎麽也要報備一下。”政事堂和樞密院權限分明,雖然如今朱勝非和張浚大權在握,將樞密院的聲音壓倒微不可聞,但該走到程序卻一點也亂不得。隻是朱勝非還有些猶豫:“不過陝州兵將皆是姚平仲親領多年,幾成藩鎮,若臨時換將,誰能壓服得了他們?”


    “讓姚平仲與曲端交換如何?曲正甫才具過人,又是西軍將種……”


    還沒等張浚說完,朱勝非便連連搖頭:“姚古為樞相,姚平仲守京城。父子兩人把持軍務,挾持君上,吾等如何立足?明明白白就是五代舊事了!萬萬不可如此!”


    “那是不是暫且按兵不動,先向官家問清楚再說!?”


    朱勝非沉吟了片刻,卻想起一個鎮守在環慶,監視黨項人的西軍將領,如今西虜已經打算緩和,也沒必要把一名大將之才在放在西北邊境,“還是先召劉信叔迴來!”


    “劉錡?”張浚喜道。這個人選決不比曲端稍差。劉錡劉信叔也是西軍世家出身,父子名將。尤其是他的箭術,出神入化,曾經一箭射破百步外盛滿水的水桶,使人將箭拔去後,水從洞中流出。而他再射一箭,竟又將洞堵上。


    朱勝非點了點頭,正待說話,一個小吏將一封急報送了進來。朱勝非和張浚打開一看,兩聲悲憤的怒吼同時響起,迴蕩在政事堂中,“趙瑜逆賊!竟敢如此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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