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滔滔,煙波浩渺。


    八百裏洞庭。廣若淵海。舉目遠望,隻覺天高水闊,茫茫無垠。視野內盡是湖光水色,唯不見舟楫點點。


    湖水開闊,風浪不遜海中,漁船少有駛入湖心,重載的商船更不敢貿貿然深入湖內。不過常年保持著寂靜的洞庭深處,這幾日卻吵鬧了起來。


    幾十隻輪槳高速擊打著湖麵,十二艘車船在湖麵上如風馳電掣,在身後留下一條條扇形的尾跡。逆風時用輪槳,順風時用船帆,從君山出發不過一日,靖安軍的主力就已經深入到洞庭中央。


    此時雖已是夏末,但酷暑仍未消退,就算是在湖上,仍能感受到炎炎暑熱。甲板上的通風口已經開到最大,六七個奴工奮力搖著四片扇葉的鼓風機向裏麵吹著風,但船艙中依然如蒸籠一般酷熱。船底踩著踏板的奴工已經改成了三班倒,隔著一個時辰就要換上一班,而被運送的士兵們,也是輪著班的上甲板望風。


    隻要沒有他事。軍官都會選擇在甲板上休息,在飲食和居住條件與士兵們完全相當的情況下,能隨時上甲板享受一下清涼,便就是軍官們所能享有的僅有的特權。


    嶽飛也並不覺得這算是特權,就算他沒有暈船的毛病,但在又悶又熱同時還不斷搖晃的船艙裏,腦袋裏的東西都會變成漿糊。這種情況下做出的決斷,後果肯定是很糟糕。


    所以他除了夜裏迴艙中睡覺,白天多數都會待在船頭。船隊在大江中是逆流而上,而在洞庭湖中又逢著西風,幾乎都用不到帆,船上的水手們自然也沒什麽要忙的,船頭上一片清靜。除了有事要報告,不然就沒有人會來打擾嶽飛。


    聽到身後腳步響,嶽飛將目光從景色單調得沒有任何變化的水天之間收了迴來,迴頭一看,卻是林禹。靖安一營的副都指揮使剛從底艙上來,未著軍袍,隻是一身短打,學著水手們的樣子光著腳。衣襟仍盡數濕透,頭發也是濕漉漉,如同在水中泡過一般。隻是臉頰上有幾滴血跡沒有擦去,襯著冰寒的雙眼,竟有幾分猙獰。


    “問出來什麽沒有?”嶽飛問著。


    昨日啟航向西,那個楊太和他的兩個從人也被拘上了船,一起出發。自己送上門來的情報,當然要充分利用。


    “那楊太嘴夠硬的。問他的話一句話不答。上刀子前還喊著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什麽兩國交兵,不過是一群賊寇而已!——等用了刑後,就喊著天大聖了。”林禹冷笑著,歪了歪嘴,眯起的眼睛像是在迴想囚犯受刑後的嘶嚎,“不過他帶來的兩個人卻是軟骨頭,割了兩刀,就全招了。”


    嶽飛眉頭向中間皺起,他想聽的可不是這個,誰招的無關緊要,關鍵還是內容;而且一個大宋軍官,愛好戰場殺敵到沒什麽,但享受折磨施刑卻不是什麽好興趣,“楊太究竟是何來曆?”問話的聲音冷了起來。


    林禹一見,心中便是一驚。經過一個月的磨合,不知不覺中,他已經逐漸被嶽飛所懾服,看到嶽飛似有怒意,也不敢再多說題外話:“楊太是與鍾相結義的十幾路水寨首領中的一路,在賊頭中年紀最小,人稱楊幺的便是他。”


    “他就是楊幺啊……”


    洞庭諸賊。不僅是自稱天大聖和種老爺的鍾相為人熟知,下麵的賊人首領,如夏誠、劉衡、黃佐、楊欽、楊幺輩,還有雷德進、雷德通兩兄弟等人的名號,嶽飛也是打聽得一清二楚,如雷貫耳。


    “這楊幺甚有膽色,也並不是什麽求招安的使者。他本是往巴陵去采辦軍械,見到我軍船隊過了城陵關、進入洞庭湖,心知不妙。便一邊遣人迴鼎州報急,自己卻打著求招安的名號,打算拖延幾日。楊幺派迴去的報信人,也不過剛走兩三天的時間。想必到今日,鍾相也不一定收到我們來清剿的消息。”


    嶽飛聞言,籲聲一歎:“果然是弦高之流。”


    林禹點頭讚同:“不論膽略、見識,楊幺確不弦高之下!”


    弦高是春秋時代鄭國的一名行商,往來於各國之間。魯售公三十三年,弦高去周王室轄地經商,途中遇上一支秦軍。當時鄭國是秦晉之間的牆頭草,搖擺不定,剛從秦國倒向晉國沒幾年,惹怒了秦人。秦國本因晉國勢強不敢動手,但新近晉文公重耳去世,晉國內部不靖,鄭國一下沒了後台。秦軍此時出現,弦高很容易便了解到了他們千裏奔襲的目標為何。


    作為一名行商,弦高的膽略超乎想象。他一麵派人急速迴國報警,一麵則偽裝成鄭國國君的特使,以十二頭牛和四張牛皮作為禮物,跑去已兵至滑國【與鄭國接近。同在今日河南】的秦軍營地去犒勞。


    秦軍的主帥孟明視與兩名副手一見,卻傻了眼:“凡襲人者,以為弗知,今已知之矣,守備必固,進必無功。”便罷兵迴返。不過幾人深悉賊不空手的道理,出師無功也無麵目再見秦王,所以迴軍前卻順手將倒黴的滑國給滅掉。鄭國卻因此而被保全。


    與弦高相比,楊幺的膽略的確絲毫不輸。不過卻是運氣欠佳,時間早過了千年,如今的人們也不再如古人那般淳樸。若是弦高之事發生在今日,恐怕也隻能哀歎著人心不古,而被三名秦將扒下一身人皮,與那四張拿來犒軍的牛皮掛在一起。


    “不過他的計策,破綻其實很多!”嶽飛看得很清楚,“就算不是因為第四營已經出發,箭在弦上,不得不動。隻要靜下心來一想,任誰都能看破其中的問題。”


    雖然靖安軍此來多有休整,其實進兵速度仍遠過於舊朝官軍。從靖安一營抵達鄂州算起,到今天,也不過過去了十一天,且除了主持鄂州防務和荊湖戰事後勤的鄂州防禦使。沒有其他人知道靖安軍團此行的目的。而從鄂州沿江西來,在君山駐紮,也不過兩天。這麽短的時間,遠在洞庭湖西岸的鍾相怎麽可能會及時作出反應,並派出人手?


    且就算鍾相在鄂州有諜報,並打探到消息,他也用不起車船,而普通的船隻不會有這麽快的速度。一艘車船少說也要二十名踏板的人手,作為戰船也許無所謂,戰爭中人力是最為廉價的,但若是常年放一艘車船在鄂州做諜報用。那就太奢侈了。


    “所以楊幺他是自作聰明!”


    “不過那也是無可奈何之故。他沒有選擇,隻能拚死一搏了!”


    嶽飛有些可惜楊幺,若他是普通的盜賊倒也罷了。隻要他真心悔改,不是不能在軍中尋個出路。但由於方臘之亂,如明教、彌勒教這等巫蠱無異的邪教,在朝堂內外,君臣上下,人人都抱著剿之而後快的想法。一旦跟邪教沾了邊,屬於其中的骨幹人員,除了一死,就隻有被流放一途,一如當年的方臘餘黨被流放麻逸的結局。


    迴頭又望著西麵水天交接的地方。按照時間計算,如果沒有發生什麽意外,遠在三百裏外,鼎州的戰火應該已經點燃。王介的第四營應該已經圍住了鍾相的小寨,而沿湖的十幾處水寨,還有鄉間被蠱惑的愚民,就應該在聽到消息後趕去救援。


    而接下來的三天,嶽飛他就會率領主力停留在離岸五十裏的地方,等待王介發來的信號。


    雖然不是如北地的兩支龍騎營那般是經過千錘百煉的軍隊,但每一位軍官都是曆經戰火的英傑,而士兵們又是經過了九十天的新兵訓練大綱,比起農民、漁夫,強出百倍,在心知援軍就在數十裏外等候時機,士氣必定不會因被圍攻而低落。


    兵法有雲:有必救之軍者,則有必守之城。如今有援軍在外,王介的第四營並不需要過多的擔心。而且除了武器、後勤、訓練之外,土木作業的能力,也是舊日的東海軍、如今的皇宋陸軍,傲視群雄的法寶。光憑人命來堆,別想打破他們的防線。


    鏟除妖人,殲滅賊軍,也就在這三天。


    ………………


    與此同時,三百裏外,王介卻在屍山血海堆積起的營寨中大發雷霆。十幾個披掛整齊的軍官,在他麵前被訓得抬不起頭來。


    不是因為失敗。而是因為勝利!


    ——不該有的勝利!


    “這些天跟你們說過多少次了!不要衝得太猛!不要殺得太狠!悠著一點,放鬆一點!怎麽一打起來全都當了放屁了!?”


    十幾名軍官低著頭,用眼角的餘光互相聯絡著,一起叫起撞天屈來:“下官也沒想到啊,隻是稍微試了試力,寨子一下就破了!”


    王介一腳將踩在右腳下的一顆首級挑起,抓著發髻,在部下們眼前晃著:“這是什麽東西?鍾相的六陽魁首都給擰下來了,還說是稍微?!是不是要一口氣將洞庭湖邊的寨子全都給破了才叫正常?!”


    甩手又將鍾相的首級拋地上,王介的嘴皮依然不停的噴著口水,“……要真能那樣倒好了!不像如今,打得不上不下,下麵的仗怎麽繼續?其他三個營轉眼就要到了,你們叫俺怎麽跟他們交代?!”


    十幾個軍官,各自都是指揮著幾百人的校尉,有品級、有身份的武臣。但王介一頓罵,他們卻不敢迴嘴。誰叫他們把事辦砸了?


    而王介也是有苦說不出,他也沒想到,他登岸後,僅僅是讓麾下的士兵對著鍾相的寨子衝了一下,試探一二。卻沒想到,連著水陸,看似堅固的軍寨,竟然一鼓而破。鍾相領著兵慌慌張張的逃出寨子。為了攔住鍾相的退路,將他趕迴寨中,王介急派了手下最精銳的營部都去阻擋,但更意外的是,鍾相領出來的一千人會被不到一百支火槍的一輪齊射打得全軍潰散,轉眼之間,勢力幾百裏,教眾數十萬的‘天大聖’就這麽莫名其妙的死於亂軍之中,連究竟是誰立的頭功也沒人知道。


    嶽飛不曾料到,王介也不曾料到,聲勢浩大、甚至直追當年方臘的鼎州鍾相,竟然如此的不堪一擊。近萬人的大寨,就這麽輕而易舉的被攻破了。鍾相一死,自然就不會有誰敢來救援了。或據寨自守,或逃竄遠方——洞庭湖西、勢力第一的鍾老爺都一戰斃命,誰還敢再與靖安軍來放對?


    相對於被王介訓得灰頭土臉的指揮官們,靖安四營的士兵則很開心的打掃著戰場。一枚首級就是一分功勞,一個俘虜也是一分功勞。在靖安四營兩千官兵的包圍下,鍾相寨中的近萬部眾,逃出去的寥寥無幾。現在的寨子中,首級加上俘虜好歹有個七八千,平均分給給營中士兵,一個四等功應該跑不掉了。


    四營的士兵,其中有許多還是出自江南舊時的州郡兵。當年江南軍隊的糜爛腐敗和虛弱,他們都是記憶猶新。吃空餉吃到七成,連充門麵的三成老弱病殘都拿來當仆役,這樣的隊伍,在浩浩蕩蕩的二十萬方臘軍麵前,自是被踩得粉碎。


    但如今,他們遇上了與方臘出自同源的鍾相,竟然能以一敵五,隻一頓飯的功夫就將盤踞在硬寨中的賊人給打得灰飛煙滅。雖然心知已經早不是當年的廢物,自家所在的軍隊更是當世無雙,但今天發揮出來的水平仍遠遠超乎他們的想象。


    這叫什麽兵?這叫什麽寨?一個衝鋒,寨子竟然就破了!?


    許多人不時的看看自己雙手:‘什麽時候,已經強成了這樣!?’


    鍾相大寨的主廳中,王介終於罵夠了,嗓子也痛了起來,點起自家的參謀長,“去,去想辦法聯絡嶽都指他們,計劃有變,請早做安排!”


    ………………


    一天後的深夜中,嶽飛終於收到了消息。為了聯絡他帶領的這支主力,王介派出來的信使將隨身攜帶五十支的信號煙火,幾乎都放空了。


    將蠟丸密信丟給參謀長蕭清歸檔,對著幽暗深邃的大湖,嶽飛狠狠的罵了一句。


    他是在罵自己,自以為是,思慮不周,光想著漂亮的計劃,卻沒正眼看一看敵人。


    計劃永遠都是計劃,僅僅是紙麵上的東西。要想計劃在戰場上得以順利實行,首先就要做到知己知彼,那是製定計劃的最基本的環節。


    陳伍、郭立之所以能成功,那是因為他們對完顏部的老對手太了解了,無論戰力還是心理。而嶽飛的這番謀算,卻全建立在臆測之上,對鍾相的戰力不了解,對自家的實力也沒有分寸。盲人騎瞎馬,什麽樣的結果都不出奇。


    料敵從寬,可這次實在是太寬了!從時間上看,王介的行動遠遠趕在了楊幺派出來的信使前頭。猝不及防下,一隊猶疑之眾,卻碰上了一支虎狼之師,就算隻動了動爪子,那支被嚇破膽的老鼠,轉眼就一命嗚唿,也在清理之中。


    ‘丟人啊!’嶽飛搖著頭,軍學首席根本不算什麽,趙括當年不也是將擊敗了名將白起的父親趙奢給堵得說不出話來,馬謖在街亭之敗前,也不是一樣被武侯視作千裏馬一般看待。


    真正的能力,隻有在實戰中才能顯示出來。


    名將不是紙上談兵出來的,更不可能是天生的。在真實的曆史上,嶽飛初領兵時也有麾下軍隊隻剩小貓兩三隻的情況。他曾歸屬過抗金名將、建立了八字軍【注1】的王彥,但很快就因為不同意王彥的戰略,而領兵自立。不過他在河北遊蕩數月後,軍力不增反減,最後丟掉了所有的部眾,不得不重歸王彥麾下。


    “鵬舉,怎麽辦?!”


    二營、三營的都指使此時已齊聚嶽飛的座艦之上。原來的計劃已然作廢,新的計劃必須盡快定下。要全殲賊軍,要及時趕上半年後的大戰,他們就必須在短時間內,定出新的方案。


    嶽飛歎了口氣:“沒有別的辦法。兵貴神速,距鍾相兵敗不過一日,收到消息的寨子仍是少數,趁此機會,全力出擊。將幾個主要的大寨搗毀,餘眾則等日後剿撫並用,再行解決。”


    計劃失敗,嶽飛的威信又開始迴落,兩個都指使懷疑的問著:“他們不會跑?”


    “有決斷之人畢竟是少數。諒那些賊人不把鍾相寨一戰的情況打聽清楚,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的地盤。這點時間的耽擱,對我們來說已經足夠了!”


    ………………


    洞庭湖的戰事其實小到無人關心,連趙瑜也把注意力放在了北方,主持遼西潤州防禦的王貴的身上。


    不過王貴此時並不在潤州,而是藏身於遼陽城外的一片樹林之中。


    數十名騎手牽著眼睛被皮罩罩住的戰馬,屏息靜氣的等候著。他們的身上、馬上有著斑斑血跡,其中幾人還紮著繃帶,不過都是穩當當的站著,看起來傷得並不重。


    王貴透過樹陰,舉著望遠鏡,看著兩裏地外架在遼陽城頭上幾根粗長的黑影。


    “那就是女真人新鑄的三千斤火炮?!”


    “沒錯!那就是完顏宗幹主持鑄造的神武大將軍炮。”


    “哪個夯貨誰起的名字?”王貴搖著頭,“不看口徑、倍徑和射程,kao重量來衡量火炮威力,女真人的腦袋看來還停留在鑄鍾匠的水平上!這樣的對手,不足為慮!”


    注1:北宋末,南宋初,王彥在河北河東舉兵抗金,他的部眾因都在臉上刺上‘赤心報國﹐誓殺金賊’或‘誓竭心力﹐不負趙王’而得名為八字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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