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元年六月初八。癸酉。【西元1126年7月1日】


    東京遼陽。


    前任的東京都統完顏斡魯,已經帶著自己的部眾迴上京會寧【今哈爾濱東南】去養老了。現任的東京都統,是丟了平州屬地的完顏宗望,和他麾下的六萬女真鐵騎,駐守在西起錦州,東至遼陽、南抵耀州【今營口東】、北達沈州【今沈陽】,方圓數百裏的遼河平原上。


    這裏便是大金國抵抗宋國北方軍團的最前線。作為遼西走廊入口的錦州,直麵遼南半島的耀州,每一天都要麵對著駐守在天津、旅順的南朝大軍,隨時可能出現的危險。而位於遼河畔的東京遼陽,自四月遼東大地的冰雪解凍後,寬闊奔騰的遼河,就成了遼陽守軍的最大的心結所在——這種擔驚受怕的心情,要一直持續到十月河水開始封凍為止。


    就算大金國的十萬鐵騎剛剛攻下了宋國的國都,將大宋百多年的金銀財寶,但新登基的洪武皇帝,燕山大地上的那場慘敗,看似輝煌的武功,卻反而給自己造就了一個可怕一百倍的敵人,讓所有人都笑不出來——就算兩隻手都摟著宋國皇帝的族中女眷享樂時,也很難笑得出聲。


    遼陽都統的府邸中。新官上任的完顏宗望對自家的庶長兄完顏宗幹歎道:“早知會變成如今的局麵,當初就不該昏了頭。按照計劃攻到黃河邊也就夠了。悉心搜刮一下,在河北弄到的東西,也不會比打下東京少太多。”


    宗幹苦笑了起來:“上次見到闍母叔叔的時候,他也說著同樣的的話呢!”


    兩人對視一眼,並是一齊長歎: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將讓南朝亂起來。


    這次南侵,一開始的計劃僅僅是打到黃河邊,逼著南朝的道君皇帝先割讓了燕雲之地便收兵北歸。但富得流油又毫無反抗之力的大宋,卻激起了女真人征服的欲望,而手上完備的地圖,和郭藥師這匹識途老馬,更是讓他們忘記了身後還有兩頭猛獸正在伏在洞中等待出擊的機會。


    歎了一陣,宗望道:“其實我在過河前,還是有想過陳伍和郭立兩人的威脅。但一想到斜也叔叔身邊有兩萬兩千本部鐵騎,還有兩萬多契丹和奚族軍隊,近五萬人馬。而郭立和陳伍分兵兩處,隔著凍結的遼海【遼、金時稱渤海為遼海】,各自又隻有不到萬人。怎麽想都不覺得有必要擔心。可是沒想到啊……”


    “沒想到東海兵會有那麽強!”宗幹接了上去。他一直以為東海軍善守不善攻,不過仗著火器犀利,守城有方,但到了野地,就是女真鐵騎天下。但如今燕津一戰,讓他徹底的清醒了。


    “太強了!實在太強了!”宗望每次迴想起從燕京城中逃迴的部眾嘴裏,了解到的那一戰的戰事詳情,都會不禁搖起頭。“撻懶用兵絕對不差,他下麵的兩萬騎兵也不比我們手下的弱。圍點打援其實也做得很好,趁風雪攻入天津城,是當初斜也叔叔也沒做到的事。”


    “但畢竟還是贏不了。兩萬圍攻八千,打了三天還沒有打下來,最後師老兵疲,讓陳伍得了手。東海軍無論野戰還是守城,都不在我們女真……不!”宗幹自嘲一笑,這裏又沒外人,也沒必要再給自己臉上貼金了,“應該說比我們還要強,無論野戰還是守城!無論用兵還是用計!”


    兩人又是一陣長歎,廳中一片陰鬱。如現在這般唉聲歎氣的日子,過去是從來沒有過的。掌中鐵騎數萬,誰能讓他們愁眉哀歎?!


    宗望迴歸現實:“現在我手上就四萬人眾,要防守遼南、遼西和遼河口三個方向,真不知該怎麽分派!”


    宗望還沒有正麵跟陳伍郭立對決過,但他絕不會認為單kao手中的四萬本部就能抵擋得了陳伍和郭立夾擊。但現在國中已經沒有多餘的兵力可以支持他了。


    宗翰不肯放棄大同和太原,他麾下的軍隊雖然占到國中兵力的四成還多,但也調不過來支持遼東。五萬本部,七萬異族。就隻能用來據守故遼西京道和大宋河東路。鎮壓關中、中原的宋人,並威懾西麵的黨項及北方草原上的阻卜和室韋人。


    至於其他地方,也根本是調不出兵來。撻懶的六部路覆滅,中京道必須再調軍過去駐守,至少也要保持兩萬的兵力,否則就會斷去了與西京大同那裏的聯係。而上京會寧,則是國都,更是不能缺人。


    舉國大軍,十五萬鐵騎,東一塊、西一塊,算到最後,宗望還是隻算出手上的四萬兵。雖然還有些契丹、渤海和奚族等異族的兵馬,但在完顏餘睹和紹古牙獻了燕京城後,沒人還敢將他們留在與東海對決的最前沿。


    宗望很清楚,如果遼南和天津並力來攻,一個月之內,他是等不到任何援兵的。


    “幹脆錦州放一萬、耀州放一萬,遼陽這裏留兩萬,等陳伍、郭立過來,跟他們慢慢磨。”宗望抱怨著,攤到了這個苦差事,就算以他幾十年來的戰績和自信,也不免心中叫苦。


    “你瘋啦!”宗幹並不欣賞宗望的笑話,“集中兵力在遼陽!錦州和耀州各派一個猛安巡守就足夠了。”


    “我當然知道。”宗望苦歎著,“但我這個東京的城防,連南朝東京的一半都不如,五百斤火藥就能把任何一段城牆都炸成粉末。大哥你也該知道,天津和旅順的戰船都能順遼河而上,別說五百斤火藥。就是五萬斤都能很輕鬆的運過來!


    ……不僅是火藥,糧草、兵員都是一樣。有水道運輸,陳伍和郭立根本就不會走陸路。走水路可以直達遼陽城下,在往上,遼河也直通沈州。而錦州、耀州同樣是kao著海。到十月河、海結冰之前,南麵的船都是要來就來,要走就走。


    四叔啊,真就是把我們這一支當盾牌堵在前麵,他倒是在會寧享受著。父皇一不在,我們就成了後娘養的了!”


    宗望抱怨著,將堵在心中許久的話一口氣都爆了出來。宗幹靜靜的聽著,作為長兄,他是足夠合格的。宗幹是庶長子,沒有繼承到多少阿骨打留下的遺產,部眾、牛馬都是比幾個嫡母生的兄弟少上許多。身為忽魯勃極烈,大金國的第四號人物,手上隻有一萬部眾,三千兵馬,實在是可憐了一點。


    不過他從沒有抱怨過,幾個兄弟雖然分了家,但有吳乞買這個私心太重的四叔壓著,阿骨打一係的幾個兒子,不得不緊緊抱著團。在軍事上以宗望為首。而在政治上,則以宗幹馬首是瞻。


    宗望的嘴皮子終於停了下來,一手拿起茶幾上放著的官窯燒出的天青瓷茶盞,仰起脖子,就裏麵盛著的龍鳳貢茶牛飲了個精光。


    看著宗望將從南方搶來的上等禦貢名茶一口飲盡,宗幹微笑著:“斡離不,你怎麽就不問問我今次從沈州趕過來,究竟是為了什麽?”


    宗望動作一頓,拿著茶盞的手停在半空中。的確,宗幹今天莫名其妙的從沈州來遼陽,他還沒問過究竟是為什麽。隻顧著抱怨了。不過,宗望才智高絕,皺眉一想,驚喜便浮現在臉上,“火炮?!”他叫道,手一鬆,價值千金的官窯茶盞在地上碎了千片。


    宗幹笑著點頭,“你從東京帶迴來那些女子、金珠卻也不值什麽,倒是那批工匠,當真是價值連城。各個心靈手巧,造出的器物各個精妙,原來從遼國收下的匠人跟他們比起來,連馬尾巴都夠不著。


    尤其那幾個鑄鍾匠,雖然過去從來沒有造過火炮。不過看了樣式,試鑄了兩次,造出來的新炮就已經比舊式的還要強了。連鑄造的速度也比以前快得多,在他們指點下,火炮工坊十天就能出一門千斤重炮。不愧是南朝禦用的大工匠,漢人工匠中最出色一批啊,天底下找不到比他們還強的了!”


    “那是!”宗望笑了,這是他今天笑得最輕鬆的一次,“我進了東京城後,可是把目標第一個就放在了這批工匠身上,其他東西都拖到了後麵。”


    “做得好!”宗幹讚了一句,“那幾個鑄鍾匠,我都升做了謀克,掌著火器坊。一人賞了兩個宗姬,八個美女,家宅、田地都不缺。現在拚了命的賣力。如今兩千斤的重炮已經造出來了,正在試造三千斤,再過些日子,五千斤的重炮也不是造不出來——他們可都是造過萬斤巨鍾的大匠。”


    “五千斤?!”宗幹聽得瞠目結舌,五千斤的糧食,隻要不算上戰馬,足夠一個千人隊吃上兩天了。千斤火炮,已經有五六尺長,海碗粗細。五千斤的重炮。那該有多粗、多長?


    “五千斤!”宗幹用力的點著頭,“聽說郭立曾經是造過皇宮的工匠,kao著舊年學出來的本事,天津城給他修得如鐵桶一般,就算攻進去,也待不住。你帶迴來的工匠中,也有修過皇宮的,還有修過東京城池的,讓他們幫著改建一下遼陽城防,再把五千斤的重炮在城頭排上一圈,別說旅順和天津的那些兵,就連隻蒼蠅都飛不進來!”


    宗望搓著手,坐不住了。站起來在廳中團團轉著,繞了幾圈,突然站定,“走,去沈州!我要親眼看看!”


    宗幹穩穩的坐著,“沒那個必要!我已經帶過來了!”


    “當真?!”


    “當然是真的!就在城外港中。遼陽和沈州可是通著水路的。用船來裝火炮,可比走陸路輕鬆得多。”


    宗望聽得兩千斤重的火炮就在城外,更是待不住了,一扯宗幹,“走!去城外試炮去!”


    宗幹應聲而起,他主持的火炮工坊出了成績,當然要顯示一下。不過兩人剛出府邸大門,就見著一隊人馬從南門方向奔了過來。定睛一看,領頭一人竟是他們的四弟完顏宗弼,女真名喚過兀術的。


    “兀術,你從南麵迴來了?!”宗望大聲叫著。宗弼還是他半個月前派去錦州和耀州布置防線的,如今迴來,正巧能趕上看火炮試射。


    “大哥!二哥!”宗弼到了近前,跳下馬,對著兩人行禮。抬頭看著宗幹,問道:“大哥,你怎麽過來了?”


    “送火炮來的!”宗幹答了一句,急著反問道:“遼西那裏怎麽樣了!”遼西的情況才是更需要關心的。


    宗弼的臉色很難看:“陳伍迴來了,本人如今就在潤州【秦皇島】。他的大旗,就在潤州城上飄著。驃騎大將軍,正是他現在的軍銜。”


    “潤州?!”宗幹、宗望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被確認下來,心中還是一驚:“他們是準備將平州吃下來了?!”


    “應該是這樣沒錯!聽說旅順和天津已經合並入遼海鎮撫使司,陳伍是正使。郭立調往旅順,為平北將軍,遼海鎮撫副使。就是天津主將還不知是誰。倒是天津副總督,卻是耶律餘睹和紹古牙那兩個叛賊。據說兩間大宅好生養著,他們手上的兩萬兵也被打散整編,又是兩個驍騎營四千人。”


    宗幹不由驚歎:“兩萬裏麵才挑出四千,當是一等一的精兵!”


    宗望下唇咬得發白:“陳伍駐節潤州,南麵的平州肯定是要占下。而且潤州冬季幾乎封凍,就算結冰也是很薄一層,跟旅順也一樣。這樣冬天也不會有孤軍奮戰的危險了!”


    “陳伍當初攻下潤州後,就一直沒放過手。現在就在海邊港口上建軍堡。就是十天,十天工夫,外圍的四座炮台都完工了,火炮全架上去了。現在幾千人就在圍牆裏麵修寨堡。連著南麵一點的榆關【山海關】,也都在整修寨防!”


    “……旅順、天津、平州、潤州,四個點一占,中間又有海路來往交通,南朝在北方就是滿盤皆活了!”


    宗弼搖頭:“平州早被郭立燒了,現在又迴頭重建,沒幾年工夫起不來。”


    宗幹怒道:“不要小瞧郭立、陳伍!旅順、天津建起才幾年,如今北方有哪個城市能比得上?!”


    “知道了……”


    宗望對著宗幹搖起頭:“遼西是不指望了,還是按大哥你的意思,在錦州派些人盯著遼西。還有耀州,不但是遼南入遼東的出口,還kao著遼河的出海口。必須要嚴加防範。”


    宗幹卻問宗弼:“你去耀州時,應該順道去辰州見過胡十門了罷,他怎麽說?”


    胡十門是故遼南女真湯河司的首領,南女真曷蘇館部的族長。當完顏部起兵南下的時候,胡十門主動貼上來,認了親戚,連姓都改成完顏。不過沒人當真就是。像郭藥師,被賜了完顏姓,但他戰死後,誰也沒心情給他收屍。曷蘇館部的領地就在遼南半島的北端,旅順軍北上,首當其衝的便是他。要守耀州,胡十門是必須聯係的。


    宗弼搖頭,臉色冷峻:“那隻老狐狸還在打哈哈,這幾年,去旅順的商隊全都從辰州走,整個曷蘇館都給養肥了。現在他們連守門犬都做不了。就怕等旅順軍北上,他們轉臉就能帶頭打耀州。”


    “……還是堅守遼陽罷。其餘地方隻能放一放了!”宗望歎著。無可奈何啊!“走吧,去看看能讓我們守住遼陽的利器!”


    一個時辰後。


    遼陽東門外的野地中,一門比宗望、宗弼曾經見過的火炮都要大得多的青銅火炮,正擺放在用土堆起的炮台上。青銅製的炮聲精光閃閃,連外壁都是光滑水亮。光看著外觀做工,就比原有的火炮強上不少。


    炮口所指的方向,百步遠的地方,一列橫排,綁著十幾人。這是試炮的目標,也是犯了法令的死囚。自從有了火炮後,用來試炮的目標,除了羊和木板,用的最多的還是人。


    “不會有東海人在裏麵罷?”宗幹在點火之前先問著。


    “當然不會有。”宗望忙搖著頭,“東海的商隊抓到後,最多訓斥一番,敲上一頓鞭子。不敢往重裏打,更別說直接殺了。現在要鎮之以靜,誰敢得罪那些瘋子!”


    宗幹放心的點了點頭。天下無人不知,為了治下的商人,趙瑜是敢於殺人滅國的。雖然女真與趙瑜之間有洗不清的血海深仇,但如今的局勢下,能不給他們開戰的接口,就不要給。


    宗弼在旁歎氣:“堂堂大金,竟然要看東海的臉色,我不甘心啊!”


    “在等等罷!”宗幹麵無表情的說著,“你從南方迴來後,還沒迴過會寧。你也沒看到四叔和叔叔、兄弟們,如今是個什麽樣子。南朝好啊,女人,財富,都是我們不能比的。各個每日都是飲酒作樂,**欲無度。再過些日子,保準有不少人死在南朝女人的肚皮上!……”


    宗望摸了摸自己凸起的肚皮,其實他也一樣。


    “我也隻希望,東海王的大將們也會如此。去了這些征戰了幾十年的大將,必然會有破綻出現,等再拖了十年,趙官家也不會有多少精力。”


    宗幹舉起火把,將引線點燃:“平分天下已經不可能了,先保住遼東、遼北,還有北方草原罷。時機,總會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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