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區區一個都指揮使居高臨下的說話。拿著帳下子弟來威脅,對老種的自尊心來說,沒有比這更讓他感到屈辱的了。看著鄧廣達的一番言辭,老種甚至懷疑,他到底是不是來招降的。自大驕橫,目無餘物。這是種師道對鄧廣達唯一的印象。


    人一老,脾氣就會變得有幾分乖戾。老種平素雖是看不出來有半點這種傾向,但被鄧廣達的態度刺激到,老家夥的擰脾氣還是開始發作了。


    看著鄧廣達的眼神變得不善起來,種師道手指輕輕敲打著馬鞍,像是在考慮該降還是該走,可實際上卻是在計算著要怎麽樣將鄧廣達留下來。兵不厭詐,既是兩軍交鋒,在戰場上也沒必要守任何規矩,若是以為他已經七十多,沒有半點動手之力,那就大錯特錯了。


    但鄧廣達的一雙眼睛仿佛看透了老種的心思,瞥了眼楊誌,平心定氣的笑道:“種老相公,我軍軍製與舊時不同。無論將校士卒,皆是一人前麵戰死。後麵就有一人能上來頂替。營中將校依著軍銜資曆接替,並無一人不可或缺。某死了,有副都指使在。副都指使戰死,還有參謀長在。就算營中三名主官一齊陣亡,還有下麵的指揮使和教導在。指揮使和教導死光了,還有都頭和指導在,即便是一直死剩到下麵的小卒,亦是人人飽讀軍書戰策,無一不可出頭為將。若是相公以為少了某一人,我龍騎二營便會一潰千裏,那就大錯特錯了!”


    “鄧將軍多慮了!”


    種師道悚然一驚,不是為了鄧廣達的話,卻是心驚自己為何會如此受不得激,怎麽會轉起擒賊擒王的主意。幾十年差點要活到狗身上,單看鄧廣達能毫無顧忌的出陣邀談,就該想到他的軍隊絕不是係於主帥一人。


    心緒迴複清明,看這鄧廣達的舉動,種師道心裏也有了一絲明悟。南麵那個新皇帝應是真心想招降他,而眼前的這位鄧都指卻是不甘不願。王命雖不可違,但奉命行事的時候,稍作手腳,便可讓其功敗垂成。


    他老種不是差點就被激得要翻臉嗎?就算沒有翻臉動手,以他方才的心情,會答應投降或是率軍西返,放棄阻止鄧光達追擊靖康皇帝也是根本不可能的。


    一念想通,種師道看著鄧廣達的眼神也變了。這鄧都指真是會做官,暗中使了壞。卻把責任幹幹淨淨的推到他老頭子身上。


    ‘但你有你的主意,某也有某的想法。’


    種師道拱了拱手,“鄧將軍,投降一事茲事體大,且待老夫迴去想上一想,再給將軍一個答複。”


    以身後的不到千名殘兵,對上四千龍騎精銳,老種並無半點信心。不過幸好靖康皇帝已走了半日,若再拖上一陣,就該過了黃河了。反正他老頭子的臉麵也算不得什麽,舍了臉皮能拖一刻便是一刻,到時候,搖搖頭直接迴關西便是。東海皇帝既然這麽大方,那他也就卻之不恭了。


    可鄧廣達又豈是蠢人,直截了當:“無妨。就給老相公三通鼓時間。”說罷便縱馬迴陣,絕不給種師道半點討價還價的機會。


    種師道臉色泛白。鄧廣達當真一絲一毫也不放鬆,完全是在步步進逼。


    可是在實力的差距麵前,一切掙紮都是虛妄。


    鄧廣達昂首迴返,在馬上抬頭挺胸的樣子就像剛剛打贏一場大仗。陣前單刀邀約,論膽色絕不輸古時名將,還沒入陣。便贏來軍中兵將們的一片歡唿。


    而鄧廣達卻暗暗的將兩支燧發手銃收迴槍袋。他看似大膽無謀,實則胸有成竹,他的信心來源便是這兩支高級軍官專用的精製手銃。不管怎麽說,用手指扣下扳機,肯定是比揮刀下劈快上許多。


    不過鄧都指心中還是鬱悶,看起來廢帝是捉不到了。當他看到走上城頭的竟然是假貨時,已經在這麽想了。若是倉促而逃,追上趙桓一行的幾率絕不會小。但廢帝為了順利逃跑連替身都用上了,那逃跑中所耍的手段,隻可能會更多。


    鄧廣達對追迴廢帝一事不再抱著希望,除非他能有連擲出六把六個六的運氣,不過遺憾的是,在營中每次賭錢時,連褲子都能輸光掉的背時貨裏,總少不了他一個。


    ‘還是先把老種解決好了!……希望官家不要因此發火……’


    正如種師道所猜測的那樣,趙瑜的確很想將這位關西名將招攬到帳下,就算不能招降,也不願讓他死在自己手裏。趙瑜對老種很有好感,所有真心抗擊過金虜的文臣武將,趙瑜都是同樣的抱著好感。王貴、嶽飛,他都是不惜破格提拔,而如秦檜輩,卻是利用過後就打算處理掉。


    何況,純以軍力論,關西與東海完全無從相比,就算關西軍中多一個種師道,對於擁有數十萬精兵的趙瑜來說,也根本構不成任何威脅。他更需要在關西的人望。而對種師道的處置就是一個很關鍵的問題。


    但鄧廣達不這麽想,郭立也不這麽想。軍中勢力最大的兩浙元從黨們都不會跟趙瑜有同樣的想法。


    單看一個王貴,隻kao著那麽丁點的功勞,就混上了校尉,眼見著外放後,隻要立點功,便很快就能升作將軍。天知道還有多少老兄弟正在為一枚銀月拚死拚活。


    趙瑜需要外來新血來平衡軍中內部的勢力,這一點,老道一點的軍頭們心知肚明。頂替趙文接任總參謀長的朱聰就是一例,而以王貴代表的河北人又是一例。一旦種師道這天下聞名的老將來投,就算趙文、朱聰說不定都要避退三舍。


    鄧廣達也是老兄弟出身,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關西佬來搶他們這些元從黨的位置。趙瑜是下了諭旨,遇上李綱和種師道,要麽招降,要麽就幹脆放人,鄧廣達不敢不服從命令,但在說降的過程中,口氣衝一點,聲音傲一點卻是他敢做的。


    “擊鼓!”迴到陣中,鄧廣達高聲宣告:“若是三通鼓落,老種還不給官家一個交待,那就直接殺過去!讓他為那廢帝盡忠全節好了!”


    鼓聲響起,種師道孤獨的站在戰場中間。


    ……………………


    大河滔滔。


    這裏是史上留名、天下有聞的白馬渡,黃河邊數一數二的大渡口。也是耗資巨大、卻使用了剛滿十年就被焚毀的三山浮橋的位置,同時更是兩月前,種師道大破常勝軍的所在。


    激戰過的戰場上,是一眼望不到邊的屍骸,長槍、弩箭一叢叢的紮在地上,遍地的兵械甲胄。引來金虜、禍亂大宋天下的常勝軍便全軍覆沒於此。而對岸不遠處,則另有一片戰場,張叔夜就在那處自刎殉國。


    一水之遙,竟如天塹之隔。


    但趙桓沒有臨風感懷,他心中隻有更深的恐懼。不是為了眼前的曆曆慘狀,而是為了趙瑜、趙琦。還包括他尚留在金虜手中的幾個兄弟。


    若是當初聽從老種之言,抄小路直接返迴關西,他早就能夠安心了。但如今耽擱了半個多月,卻不知關中會否什麽變局。公子小白和公子糾爭先迴齊國即位,怕也是這樣的心情。


    誰叫前日借道太原時,完顏宗翰讓銀術可向他傳了一句——‘你的弟弟比你強!’


    趙桓的身邊隻剩三十多名騎兵,跟當初被李成護送到相州時,人數差不多。不過除了李成等四五人外,其餘的都是從西軍中挑選出來的精銳。但這些人真的能護送他迴到關西嗎?


    趙桓心中抱著深深的疑問。


    李成心急如焚,他作為靖康皇帝的班直頭領,要負責的事實在太多了,光是馬力的消耗就讓他絞盡腦汁。相州馬匹本就不多,但給他這一隊都配上足夠的換乘用馬其實也不難,莫說一人三馬,就是四馬、五馬都可以。但種師道不敢讓他們帶,趙桓他們也不敢帶。三十餘人,帶上數倍的戰馬,任誰一看,就都會知道其中必然有重要人物。後方若有追兵,隻需稍加打聽,便能輕而易舉的追擊下來。


    李成絕不會懷疑東海人的耐力,當日他可是繞著河北州縣轉了整整一個圈,兩千裏地,方才將天津派出來的追兵給甩掉。隻要東海人真的想追,他帶著趙官家,還不知能不能再有上次那麽好的運氣。


    再看著不遠處手下手忙腳亂劃過來的渡船,李成心中更急。這渡口有船無人,所有的艄公不是給殺了,便是逃了,kao著一眾沒見過水的關西及河北漢子,要費多大的力氣才能過河。


    而過河後,還要改頭換麵,易服潛行,那更是一樁難事。隻希望靖康皇帝真有上天保佑,好讓他能平平安安的逃到關西。


    渡船終於貼上渡口,李成忙不迭地將人和馬趕上了船,自己親自背著趙桓跳過船板。便急叫著開船。


    渡船緩緩離岸,而渡口中剩下的渡船卻是被李成點了一把火,一股腦的燒了個幹淨。正待眾人放下心來,卻見著北麵又是一隊人馬疾速趕來。


    隔著二十丈河麵兩方對視,一驚一喜。


    “姚政?!徐慶?!”


    “李成?!哎呀,還有趙官家!”


    …………


    汾州靈石縣【今山西汾陽靈石】。


    汾水潺潺,由北向南,匯入黃河。汾河穀地,由太原經靈石而至解州的通道,自古以來便是河東通往關中的必由之路。秦晉通衢之說,便是由此而來。


    向東是介山、霍山,向西則是姑射、呂梁,身邊就是川流不息的汾水,一條寬處可容四車齊頭,窄處卻僅容兩馬並行的官道,就穿梭在群山夾縫之間。而這條道路在靈石縣境內,一南一北借助地勢修起了兩座關卡,名為陽涼。這陽涼南北兩關便是河東太原入關中的第一道門戶。


    一串清脆的馬鈴聲,迴響在山穀河川間。一隊十餘人的馬隊,正走在汾水邊的道路上。


    兩月前,種師中兵敗太原城下。完顏銀術可趁勢沿汾河穀地南下,強攻陽涼南關。當時姚平仲挺身而出,領軍守住了此關。攻勢不遂,銀術可便迴師鎮守陽涼北關。自此之後,控製在宋人手中的南關和被女真占據的北關之間的靈石縣,便成了兩軍的緩衝地。


    靈石縣中的百姓早被擄去北方,穀地中因戰事而留下的屍體也被陸續埋起。數月以來,舊日商旅往來絡繹不絕的古道,如今已是人煙絕跡。同時由於燕津之敗,金人全麵收縮,女真鐵騎的足跡不再越過北關向南,今日的這隊人馬,卻是一個多月來第一支南下的馬隊。


    午時剛過。一行馬隊走進了靈石縣城,被焚毀的屋舍東倒西歪,這座方圓不過裏許的小縣城中,已經找不到一座可以落腳的建築。


    馬隊在高高的鍾鼓樓前的一片空地上停下,這裏也是靈石縣衙前的廣場。領頭的一人,三十多歲的年紀,五短身材,上下一幅商人打扮。馬隊一停,他便當先跳下,扶著隊伍中心的一名青年錯蹬下馬。而馬隊中的其他人,卻四散開去,把住了每一條通向廣場的道路。


    那商人雙眼甚是活泛,手腳也是伶俐,在青年身前身後一番打掃,卻在縣衙外的八字牆下,掃出了一片幹淨的地麵,鋪上了一塊油氈。


    被稱為大王的青年,看年紀其實也不到二十,尚有著少年的稚氣,他在油氈上坐下,望著城中的一片廢墟,不由歎著:“可憐靈石城中的百姓啊……”


    商人卻笑道:“金人屢攻南關不克,心中已是膽怯,也不敢再來騷擾,這靈石城已經一個多月沒見女真人的影子了。等日後大王秉政,兩家重修盟好,也可讓金人將靈石百姓悉數交還,重新在此城中安居樂業。”


    “說得也是!”青年點頭笑道。他環視周圍的山川城市,又不禁歎起:“真想不到,還能有活著迴到大宋的一天!”


    “那是大王洪福齊天,有神佛庇佑之故。若是姚帥和小姚太尉知道大王平安南歸,必定放下一切,趕來迎接。”


    話音未落,隻聽得南麵道路上一陣蹄聲傳來,片刻之後,數十騎兵衝進城來。遠遠的看見鍾鼓樓下、縣衙前的馬隊,便是一陣歡唿。


    在離著廣場尚有百餘步的地方,那一隊騎兵猛然勒馬止步,齊齊翻身下馬,向著馬隊走來。


    領頭的一人甲胄下透出一幅朱紅色的衣領,卻是高品武官的公服。他身後一步,跟著名尚不到三十歲,高大威武的青年武將。兩人領著一眾親兵,走到青年麵前。雙膝跪倒,大禮參拜,在親王位秩尚不及宰相的大宋,這是臣子覲見天子時才有的禮節:


    “臣姚古(姚平仲),拜見康王殿下!”


    ………………


    衛州。


    千餘關西騎兵就駐紮在州城中,三天前被鄧廣達率軍請出相州後,他們便順著故道,準備向西返迴家鄉。這群西軍漢子離開家鄉不過三個多月,但在他們心中卻仿佛過了十年。


    家中的父母身體怎樣了?家裏的妻小挨沒挨餓?黨項人有沒有趁火打劫?金虜到底有沒有被守住?一連串的疑問讓每一個關西漢子都坐臥不寧,恨不得cha上翅膀立刻飛迴家中。


    不過現在,他們卻將那些疑問拋諸腦後,心中的問題隻有一個——大帥的病情到底怎麽樣了?


    病**的種師道,臉上正泛著紅暈,早前的慘白和死灰已絲毫不見,但他心中卻明白,體內的生命之火很快就要熄滅了:‘真沒想到來得這麽快啊……’


    自從被逼著撤出相州後,種師道便一頭病倒了。戰場上的三通鼓聲,如同催命鼓,將老種的自信與驕傲徹底粉碎——這已經不是老頭子的時代了。


    新天子的氣度,種師道從未在道君父子身上見過;鄧廣達的自負,種師道自己甚至都沒能有過;他很憤怒,但更多的還是深深的羨慕。


    “大帥!”一聲哭腔驚醒了種師道。偏頭望望,楊誌正跪在床榻邊,滿臉都是淚痕。老種不由得一笑,那張醜臉掛滿了淚水後,便是更醜了。


    外人隻會叫老種相公,能稱唿大帥的,也隻有老種麾下最親近的兵將。很少有人知道,種師道其實好武不好文,他早年曾為文官,後來才轉為武臣,這在重文輕武的大宋,也是個少有的異數。


    “老而不死是為賊,百歲豈可期?老夫活了七十六歲,戎馬一生,比起叔祖兄弟來,好得太多了。”


    種師道抬頭看著屋頂上的一個個魚骨椽,他這一房就隻剩兩個親侄兒,留在鄉中的小幺兒不算,跟在身邊的種洌卻是帶著一隊騎兵出去為靖康皇帝做幌子去了。關西種家聲名赫赫,沒想到到頭來,連個給他送終的都沒有。


    老種其實也不在乎這些,死在兒女子之手,那比得上馬革裹屍的痛快,對著靖康皇帝他也做到仁至義盡,全忠全節了。但族中子侄輩中無一個英才,承襲種家將的名頭,這才是令他最為放不下的一樁事。一想到片刻之後,三世為將的種家將就要煙消雲散,老種心中便忍不住隱隱作痛。


    “親友子侄一個個走得比老夫都早,實在是活得太長了……”


    “大帥,西軍不能沒有你啊……有金狗,還有黨項人要大帥帶著俺們去打呐!”楊誌悲叫著,他跟在種師道身邊不過數月,還是因為老種心念亡弟才特意安排的。但這數月,楊誌卻已經對老種景仰得無以複加。


    看到楊誌的模樣,種師道卻想起四十年前,他在延州二叔種諤【字子正】病榻前的那一幕。


    “四十年前,老夫在二叔子正公處,也是這麽說的,隻是沒有女真人而已。”種師道陷入追憶,輕輕笑著自己當年的青澀,“可二叔隻瞪了老夫一眼,什麽話都沒說啊……”


    “但老夫有話要說……西虜是你們這一輩的事了,先守著關西,等東海官家來時,便降了他罷!”老種歎著,眼中還是有些不甘,“真想再年輕三十年啊……”


    洪武元年四月初四,種師道病逝於衛州,從軍六十載,享年七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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