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元月十四,庚辰。【西元1126年2月7日】


    揚州。


    道君教主太上皇帝的車駕沿著汴渠旁的官道急急而行,三千勝捷軍前唿後擁。這支童貫從西軍中精挑細選一手建立的精銳部隊,護持著趙佶及同行的大小官員往長江邊的瓜州鎮趕去。


    而高俅的三千禁軍卻不見蹤影。


    在泗州的淮河浮橋上,童貫的勝捷軍和高俅的禁軍小小的火並了一場。由於童貫詐傳趙佶禦筆劄,令高俅‘隻在本州守禦浮橋,不得南來。’高俅對這道禦筆深表懷疑,擬麵見徽宗,‘亦複艱難’。高俅所帶禁衛兵想強行渡河跟隨徽宗南下,‘童貫遂令勝捷親兵,挽弓射之,衛士中矢而踣,自橋墜淮者凡百餘人。’‘道路之人,莫不扼腕流涕。’高俅隻得留守泗州,守禦淮河,‘於南山把隘’。


    趙佶倒不在乎這點小事,有高俅把守淮河浮橋,他還更安心一些。從車窗上的布簾縫隙中看著淮南的風景,辛苦趕路十餘天,一覺也沒睡好,但現在他離最後的目標隻剩了一條大江,到了明日,就可以不用再擔心金人,而高枕無憂了。


    十一天前,金人渡河。由於事發倉促,他夜出通津門。將太上皇後及諸皇子、帝姬留在後麵隨後趕來,自己則在蔡攸和幾名內侍、班直的陪同下,微服乘舟出逃。因舟小速緩,便上岸改乘肩輿,後又嫌肩輿緩慢,便在岸邊找了一艘搬運磚瓦船乘載。舟上饑餓難耐,從於舟人處得炊餅一枚,眾人分而食之【注1】。


    就這樣一夜行有百餘裏,等抵達雍丘時,則因汴河水淺不得不棄舟上岸,改騎一青騾與一眾護衛繼續沒日沒夜的往睢陽奔逃。將及天明,抵達一濱河小鎮。此時人困馬乏,見鎮上民皆酣寢,獨一老嫗家張燈。趙佶推門入內,老嫗問其姓名,自稱‘姓趙,居東京。已致仕,舉長子自代。’【注2】


    就在這逃難的過程中,他還.寫了一首《臨江仙》——過水穿山前去也,吟詩約句千餘。淮波寒重雨疏疏。煙籠灘上鷺,人買就船魚。古寺幽房權且住,夜深宿在僧居。夢魂驚起轉嗟籲。愁牽心上慮,和淚寫迴書——其時困厄如此。


    直至抵達泗州,童貫、高俅各領勝.捷、禁軍三千精兵趕來,趙佶他才鬆下一口氣,稍微放緩了腳步。但也隻是一點點,金軍圍城的消息,就是在洪澤邊的泗州收到的。,就算到了揚州能不敢多做停留。縱然淮揚郡守極力苦留,太上皇後韋氏也不願渡江,隨行的皇子、帝姬許多沒能跟上大隊而流寓於汴河沿岸各州縣,但趙佶還是一意孤行,就算拋妻棄子也一定要渡江。


    趙佶一行清晨從揚州城出發,.至午間,經揚子鎮抵達瓜州。


    瓜州鎮內各家屋舍門前擺好了香案,監鎮領著十.幾名鎮中父老跪在路邊相迎。淨水潑街,黃土墊道,迎駕的手續做了個十足。


    若在舊時,趙佶對此決不會放在心上——迎駕前做好.這些準備是理所當然的——但如今他倉皇南下,各地官府又忙著籌措勤王事務,都沒有安排得如此妥當。趙佶一點微笑浮在臉上,不待他開口,善於察言觀色的蔡攸便使人喚了瓜州監鎮近前問話。


    瓜州監鎮是滾圓的中年胖子,約莫兩三百斤重,.三重下巴,看不到脖子,雙眼細小如豆,卻透著精明。聽到傳喚,他弓著腰小跑到趙佶的鑾駕前,轟然拜倒,吃力的三跪九叩:“微臣浮德生,上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蔡攸有些吃驚.於這位監鎮的體重,隻是一想瓜洲渡的名氣,也就不奇怪了。瓜洲是長江上最為有名的大渡口,油水豐厚得連差一點的軍州都比不上。且監鎮是不入流品的等外官,除非是貶官,否則一律是從當地提拔,往往做上二三十年的都有。看這監鎮腦滿腸肥的樣子,怕是在瓜州渡少說也做了十幾年的官了。隻是這監鎮胖歸胖,心思看起來倒還細密。


    “傅?可是傅說之後?”趙佶沒聽過浮這個姓,隻以為這胖子姓傅。傅說,是史書出名的賢臣,商高宗武丁的宰相,世傳是傅姓的始祖。


    “迴上皇。微臣不是姓傅,而是浮水的浮!”瓜洲監鎮跪在地上解釋道:“其實微臣的姓氏是耳東,但這個姓在江邊不吉利,便幹脆改做了浮。”


    君臣二人掩口失笑。天下避諱的事甚多,也不足為奇。帝王的名字要避諱,父祖的名字要避諱,依水為生的人們當然也有自己的忌諱。若是在上船前聽到個‘沉’字,不管是不是這個字,隻要是這個音,總是不吉利的。這‘浮’德生若是仍舊姓陳,說不定早就被趕走了。現在改了自己的姓,倒是把監鎮的位子坐得穩穩,能養出這坨肥肉,的確不是白饒。


    趙佶笑道:“還是姓‘浮’的好,看你的相貌就知道是個有福的。”


    浮德生重重磕了一個頭:“能一睹聖顏才是微臣最大的福分。”


    趙佶點了點頭,坐迴了車中。道君皇帝喜歡相貌俊秀、風儀出眾的臣子,能跟這個外貌粗鄙的胖子說上幾句已經很少見了。


    前麵扯過閑話,蔡攸現在問起正事:“渡江的船隻可備好了?”


    浮德生畢恭畢敬答道:“迴相公的話,都已經備好。瓜州渡上總計二十條大小渡船都在港中候著。下官還特地征用了一艘上好的客舟,供上皇使用。”


    “征用,不是強征的罷?”蔡攸也有點自知之明,很清楚天下間民怨沸騰的原因。如今逃難江南,敗壞名聲的舉動能免則免。


    “那哪成?若是真的這麽做了,日後除了渡船,也沒人敢來瓜州渡歇腳了。是港內的一家船行,聽說上皇將至,便主動獻上了一艘兩千料的大船。這船常年走得通州【南通】到洪州【南昌】一線,是專門的客舟,最是清潔幹淨,錢少點都坐不上。也是上皇洪福齊天,昨日剛巧到得港內。”


    “不是渡船?”


    “稟相公,入冬後江上風浪大,渡船舟小底淺易傾覆,若是讓上皇驚到,下官就是死一百遍也不夠贖罪的。這兩千料的客舟是貨真價實的東海造,就算撞上礁石,破了幾個口子都不會有事。”


    蔡攸很滿意瓜洲監鎮的迴答,東海造的船隻就像蜀地的織錦、官窯的瓷器一樣,如今都是天下間最頂尖的貨色。但凡船隻,能打上東海造這個戳子,必然是最好的無疑。


    不過既然是走的通州、洪州一線,這瓜洲這是半路上的歇腳點,船上必然還會有客人,蔡攸便又問道:“船上的閑雜人等可曾清除?”


    “迴相公的話,冬時江上霧氣濃重,又兼水枯,不用熟手定會誤入沙洲。所以船上原來的水手船工下官已經都事先驅走,換得都是熟悉水道的老渡頭,各個身家清白。”


    浮德生答非所問,但能把船工和水手都清走,想必船客也不會留在船上。蔡攸更加覺得這個胖子雖是有些好表功,但辦事確是妥當。


    “做得很好。”蔡攸讚道。


    得大宋的宰相一讚,浮德生看起來骨頭都輕了幾分,連聲道:“多謝相公誇讚,多謝相公誇讚。”


    蔡攸被浮德生領著,前往渡口檢查船隻。而這時童貫也從後麵跟了上來,三人一齊上了為趙佶準備好的客舟。


    船上的水手在甲板上排著隊恭迎。童、蔡的眼睛從這些水手的身上一一掠過,各個皮膚黝黑,身材精悍,的確是老跑船的架勢。隻是排在最後麵的兩個二十上下的年輕人,一個幹瘦如猴,相貌也如猢猻一般,另一個則俊秀得多,但穿著打扮也不像水手的樣子。


    童貫、蔡攸的視線在兩人身上停留了片刻。浮德生會意,連忙上前解釋。先指著長得像猴子的年輕人道:“這是我瓜州渡最好的渡頭,自幼在江裏打滾,姓黃,人稱水猴兒。”


    “水猴兒?”蔡攸上下打量了水猴兒幾眼,笑道:“倒真是人如其名。”


    水猴兒低頭哈腰:“稟相公,猴兒是諢號,草民大名叫黃洋。”


    “像猴不像‘羊’,還是叫猴兒好。”蔡攸謔笑了一句。


    浮德生再一指一旁的俊秀後生:“而這位便是順通船行在瓜洲鎮的掌櫃丁家小哥,就是他主動將船獻出來的。”


    年輕後生躬身行禮:“草民丁濤,見過童大王、蔡相公。”


    ……………………


    十艘渡船打頭,另十艘渡船斷後,趙佶的座船依然被滿載著勝捷軍的船隻前唿後擁著向對岸駛去。


    西北風勁吹,鼓足了帆的船隊漸近江心。趙佶身披厚重的黃綾鬥篷,在童貫、蔡攸的服侍下站在船頭。腳下江水滔滔,不論向上向下,兩處皆不見首尾,隻見一條白練蜿蜒曲折流入天地之間,直沒雲海。


    趙佶久居大內,出東京城的機會都少,更別提南下江南。有隋煬在前,就算是他這樣的昏君,對江南也隻能在夢中傾慕。興花石綱,舉造作局,都是為了在東京營造一處堪比江南的勝景。如今眼見長江就在麵前,他不禁忘卻了北方的金人正在國都肆虐,心中平添幾多感慨。


    顧視左右,趙佶歎道:“‘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當年讀老杜的這一首,並不覺得如何佳妙。但如今一見長江,其餘不論,單是這一句就足以流傳千古。”


    蔡攸也附和道:“一句將晚秋、長江說盡,非老杜無此詩才。隻恨此時是冬天,看不見無邊落葉入江的勝景。”


    “是嗎?”一個聲音從後傳來,“草民倒覺得還是舒王的‘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這一句更應景一些。”


    被打斷了說話,趙佶君臣三人皺眉迴頭。卻見一直在船尾,與水手們在一起的丁小掌櫃,這時不知怎麽走到了船中主桅下,隔著一眾班直護衛,對著船頭大聲道,“不知上皇今次南下,可曾體會舒王當年的心情?半月後春暖花開,上皇是否會迴京與金人作戰?”


    趙佶臉色大變。蔡攸高聲斥罵:“狂徒!”


    兩名班直護衛隨即搶前幾步,抓住丁濤雙臂,將其一把架了起來。


    丁濤被兩人夾持著,嘴中卻不見停:“金虜南下,陛下棄宗廟而逃。陛下做得,天下人還說不得嗎?”


    看著丁濤氣定神閑的樣子,童貫、蔡攸心中大叫不妙。兩人皆是人精,能在這種情況下還如此鎮定,若不是不知死活的蠢漢,就必是胸有成竹,心有所持。童貫踏前一步,將趙佶護在身後:“吹號,命各船來援!”


    而蔡攸則一揮手,“此人必是jian細。拖下去,細細審問!”


    “jian細?!”高高的桅鬥上,突然傳來一陣狂放的笑聲,“心憂大宋是jian細,那把大宋敗壞成如今模樣的,又叫什麽?!”


    眾人忙抬頭,隻見那位長得像隻猴子的渡頭——黃洋從桅杆上扯著帆索一躍而下,轟的一聲,穩穩的站在甲板上,將落足處的幾名衛士驚得連退數步。


    童貫臉色驟變,急聲下令:“把所有的水手都給我捉起來!”


    “來不及了!”黃洋又是一陣大笑,船上的水手都不知從哪裏摸出了上好弦的硬弩,後退結陣,對準一眾班直護衛。“上皇,童大王,蔡相公,你們再看看江上。”


    趙佶等人慌忙迴首,隻見從江心沙洲的陰影處,兩隊戰船正高速駛出。二十餘條戰船都沒有升帆,但船舷兩側水花濺得有數丈高,其速迅如飛馬,一左一右向趙佶的座船包圍過來。在這些戰船的桅杆頂上,都有一麵藍底金龍旗迎風飄揚。


    趙佶身子一晃,幾乎要摔倒,卻被童貫一把扶住。蔡攸臉色慘白的喃喃發問:“是東海的水軍,他們來做什麽?”


    丁濤從驚呆的兩名班直護衛手中掙開被架住的雙臂,冷笑道:“自然是勤王!”


    注1:李綱《靖康傳信錄.卷二》載。


    注2:見王明清《揮塵後錄.卷一》【靖康中鄧善詢隨車駕次雍丘】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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