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攸奉旨入宮。 但他並沒有從會通門入禁中睿思殿,而是直趨大內拱辰門外地延福宮。 自從艮嶽落成之後,道君皇帝的寢宮便從睿思殿搬到了與艮嶽直接相連的延福宮中。 以便趙佶日間在花木怪石堆積起的艮嶽上遊賞玩樂後,不必再迴禁中安寢,而可以就近入住延福宮內。


    延福宮有別於大內,位於宮城之北,本是百司供應之所,如釀造大內用酒的內酒坊,負責禦用衣服的裁造院,以及為大內儲備油醋柴炭鞍轡等倉庫,都集中於此地。 當年趙佶登基,不滿於宮苑的狹小,便打起了擴建宮室的主意。 但宮城東、南、西三麵不是達官貴戚的家宅,便是六部九寺的官邸,隻有宮城北側多是作坊,方便遷移。


    政和三年,時任公相的蔡京暗承趙佶之意上書提議修建延福宮,那些坊院庫房悉移它處,又把附近的兩間寺院、兩座軍營給遷走,空出來的地皮改建為新宮。


    這座直至三年前方全數修建完成的宮苑,由五座相對獨立的宮殿群組成。 童貫、楊戩、賈詳、何訴、藍從熙等五位大貂璫為監造,各督造其中的一座。 這五人爭相獻媚於天子,互相之間爭奇鬥巧,不計工財,最後落成的五座宮室富麗堂皇遠勝大內,遂號為延福五位。 當日落成時,道君皇帝自撰《延福宮記》,勒石立碑,而負責監造的五大宦官,也因此大獲封賞。


    蔡攸從延福宮東側地晨暉門入宮,於途他是輕車熟路,心情也頗為急切。 機會難得,若是能說服天子,讓他得意再次主持與東海的聯絡事務,那重迴執政之位,也就不是幻想了。


    蔡攸在小黃門的引領下。 繞過蕊珠殿,穿過明春閣。 走進了趙佶的寢宮延福殿。


    蔡攸在通名聲中,跨入殿內。 延福殿裏,亮如白晝,東海趙瑜進貢的幾盞上品玻璃吊燈正掛在梁柱之上大放光明。 蔡攸雖低頭弓腰,但用眼角餘光環目一掃,便發現以王黼、鄭居中為首的兩府重臣都已到齊,連在家休養的童貫都到了。


    蔡攸在殿心處跪倒。 依禮參拜。 三跪九叩,山唿萬歲之後,便聽到從前方傳來趙佶地聲音:


    “平身!”


    “謝萬歲!”


    蔡攸高聲說道。 心中卻不禁暗歎,他的聖眷地確大不如往昔了。 就在去年,但凡有緊急要務,他還總會是最前麵幾個被傳入宮中的一人,絕不會如今日這般最後一個入宮議事。 他隱隱有些後悔,若是可以再選擇一次。 他肯定不會參加北伐。 本以為是輕而易舉撿功勞的戰事,但沒想到敗得如此之慘,十餘萬大軍攻打遼國殘部不下,最後不得不用錢鈔贖買迴燕雲,也難怪官家心中會不痛快。


    蔡攸起身退入西首樞密院班中,站在童貫的下首。 剛剛站定。 一股濃濃的酒氣就從童貫身上傳來。 他微不可察皺了下眉,迴京不過十日,卻感覺童貫整個人都被掏空了,精氣神遠不如以往,看起來好像已經因為大願得償,支撐在胸中的一股氣勢已經悄然無蹤。 蔡攸不禁頭疼起來,沒了童貫為臂助,要想扳倒梁師成和王黼的把握登時就少了一半。


    “蔡卿……”趙佶突然出言,驚醒了蔡攸。


    蔡攸忙側身躬腰,等候天子發話。


    “蔡卿久在燕地。 不知對張覺有何看法?”


    “張覺?!”蔡攸一愣神。 怎麽不是東海?難道官家還不知道那件事?隨即反應過來,趙佶說地是如今的金國試中書門下平章事、南京留守張覺。 數月前。 金主阿骨打遣故遼降臣康公弼至平州招降張覺,並改平州為大金南京,以張覺為南京留守,統括平、營、灤三州軍政大權。


    蔡攸略作沉吟,很快便明白趙佶為何有此問,他在北地的一年不是白待的。 又一躬身,抬頭問道:“陛下,可是張覺上表請求歸附?”


    趙佶奇道:“蔡卿難道早已知之?”張覺打算歸附的消息,是今天才從出鎮燕山府的王安中那裏傳迴來,蔡攸如何能得知。


    “金人殘暴不仁,張覺早有歸附天朝之心,向日投誠女真,不過是虛與委蛇。 臣去歲往天津與東海守將麵會,也曾與張覺心腹、故遼的翰林學士李石密談。 今日張覺方來相投,尤覺其遲,想來應是張覺猶豫不決之故。 ”蔡攸平平直敘,不動聲色的便把招徠張覺地功勞攬了過來。


    “如此說來,此事蔡卿當居首功。 ”趙佶笑道:“那李石已經改名為李安弼,張覺來投,所遣心腹正是其人。 ”


    蔡攸聞讚,隱住心中的狂喜,麵上神色不變,躬身謙道:“臣微末之功,不足掛齒。 說起來,張覺來投,還是金人的功勞更大一點。 ”


    蔡攸雖是故作謙虛,但說的卻是一點沒錯。 張覺會投向大宋,還是多虧了金人。


    四月中,按照早前定下的協議,宋金兩國瓜分遼國南京道的土地人口,不過確切地說,是金國占據了南京道,大宋是花錢把土地買了迴去,但人口,都歸屬了金人。


    從正月開始,幽薊諸州的上百萬官員百姓便被金人驅趕著向東而去,準備從平州出榆關北上,經遼西入遼東,在那片已經被女真鐵騎肆虐了近十年的土地上,再次建立新的城鎮村莊。


    看著被趕離家園,哭嚎而來的百萬難民,平州上下自是不免有種兔死狐悲的感觸。 張覺是故遼舊臣,身邊的親信部下也沒有一人對金國抱著忠義之心,對於金人的暴行。 無人看得過眼。 而且燕京六州地前車就在眼前,上至張覺、下至平州百姓,無不擔心著金人會依照燕京的例子,把平州交割給宋人,而將他們這些平州土人強遷去更為寒冷地遼東。


    “與其等金狗把平州搶去賣給宋人,還如不直接投了大宋。 ”每日在張覺耳邊說著同樣地話的部屬一個接著一個,張覺也覺得在金人手下。 前途是一片黑暗。


    而途經平州、被強遷地舊遼官吏,如虞仲文、曹勇義、康公弼等人。 也後悔不迭,跑去對張覺說:“吾等‘不能守燕,致吾民如是。 公今臨巨鎮,握強兵,盡忠與遼,免我遷者,非公而誰’?”竟也是在勸張覺背金轉投。 使他們免遭離鄉背井之苦。


    到最後,幾乎所有的平州將佐官吏都一起來勸說張覺棄金投宋。 隻是張覺依然猶豫不決,自立之心他早已有之,但又擔心金人兵威,拖延道:“此大事,當仔細籌劃。 ”


    迴頭他就找來了心腹謀臣,素有明智之譽地故遼南院翰林李石。 而李石的迴答最終讓張覺下了決心:“最近又有傳言說天祚皇帝兵勢複振,出沒於漠南。 明公不若以奉迎天祚以圖恢複地名義起兵勤王。 並責虞、曹、康等叛國之罪,放燕民歸於鄉土,使其複業,以收故遼民心。 再通好東海,舉平州歸宋,東海、大宋豈會拒之?如此一來。 平州即可為藩鎮。 日後金人加兵,內用平、營之軍,外籍大宋、東海之援,金人又有何可懼?”


    李石說得條理分明,張覺便采納了他的意見。 當即宣布棄金尊遼,仍以天祚皇帝的保大為年號,畫天祚像,朝夕參拜。 並張榜通告燕人,令各迴鄉安居如故,田宅為常勝軍所占者。 盡數歸還。


    同時。 張覺還出兵拘捕虞仲文、曹勇義、康公弼等人至灤河西岸,曆數其背遼、投金、搜刮百姓、助紂為虐等十大罪。 盡數絞死於岸邊。 這些牆頭草,當年勸耶律淳自立,後又叛遼投金,今日再背金來投,日後金人複來,不定又會轉投迴去。 而且他們在燕地百姓和故遼官吏中口碑極差,殺了他們,正好可以用來收複民心。


    而暗地裏,張覺遣了改名為李安弼的李石,和舊名高履的故遼三司使高黨去燕京勸說知燕山府王安中:“平州為形勝之地,張覺更是文武全才,足以抵禦金人,安撫燕境,當速速招攬,勿令其西迎天祚,北合蕭幹。 ”


    這些話完全說到了王安中的心裏,王黼、童貫費盡心思才拿迴了燕京六州,若是他能招攬來張覺,那便是三州之地,功勞絕不會少。 遂連夜遣急腳傳信京中,又派人好生的將李、高二人互送來東京。


    “平州為燕地門戶,平州在,燕地可安,平州失,則燕府難保。 張覺即是願舉平州來歸,當即刻以高官厚祿以安其心,若拖延時日,風聲傳揚出去,讓金人警覺起來,那就很難再有這麽好地機會了!”蔡攸侃侃而談,說得趙佶連連點頭。 既然官家已經把說降張覺的功勞算到他頭上,那無論如何都要促成此事,能否重登執政之位,就看這一次了。


    “隻給張覺高官厚祿卻還不夠!”一雙金褐色的雙瞳對上了蔡攸的視線,雙眼的主人相貌出眾,卻是宰輔之首的王黼王太傅。


    當今天子最重風儀,朝堂諸公無一不是風采過人,蔡攸遺傳了其父蔡京的容貌,自不必多說,鄭居中、李邦彥也都是俊秀挺拔的美男子,就算是童貫,雖為閹人,但也是相貌堂堂,肌膚似鐵,體格雄壯,而首相王黼更是儀容出眾,尤其是一雙金眼,別有一種奇異地魅力。


    “王卿何處此言?”趙佶問道。


    王黼欠身出班,他可不會讓所有功勞都給蔡攸占去:“幽燕安定,關鍵還在百姓身上。 請陛下降旨王安中,免燕地百姓三年田租,並錄燕地士大夫中可用者為官。 如此一來,燕地民心歸附,北地方得安穩。 ”


    趙佶點頭讚道:“王卿此是老成謀國之言……蔡卿,你覺得呢?”


    “……王相言之有理,自當如此措辦!”


    “好!自是如此,朕明日便下詔燕山府,安撫燕人,招攬張覺!”


    “陛下聖明!”眾宰臣齊聲讚道。


    對於張覺的歸附,就這麽作出了迴應決定。 延福殿中的天子和臣僚,皆興奮於開疆拓土的快感,卻無一人還記得,剛剛與金人定下的協約,肆無忌憚的挖起了女真地牆角。


    商議抵定,趙佶入內安寢,眾臣各自散去。 當蔡攸迴到晨暉門時,已經將近四更時分。


    “居安……”正當蔡攸準備出門迴府,一人在身後叫著他的字,喚住了他。


    蔡攸迴頭,卻見是童貫趕了過來。 他忙欠身一禮,“太師!”


    童貫走到蔡攸身邊,與他並肩而行。 出了晨暉門,兩人沒有上馬,折向北,向內城北麵的景龍門走去,蔡攸的府邸和新近賞賜下來的童府都在城北廂,兩人正好順路。


    把從人遠遠的趕在外圍,童貫和蔡攸默默的在通往內城北門的大街上走著,由於緊貼大內,這條路並無遊人,隻有偶爾一隊的當值班直提著燈籠,在路上巡視。


    走了約有百十步,景龍門已經近在眼前,童貫終於打破沉默:“不知近日居安可曾聽到什麽傳言?”


    “……太師何有此問?”


    童貫沒有迴答,轉過話題:“……居安你多次出使東海,對東安王其人,你有什麽看法?”


    “開國之君,再怎樣也不會差的!”蔡攸答道,心知童貫已經聽到東南地消息了。


    “聽說其相貌粗鄙,個矮體胖,不知可有此事?”


    蔡攸步子一慢:“當日隨攸一起出使東海地從人中,有畫院的丹青名匠,宮中現在就有東安王地畫像,太師不會不知罷?”


    童貫迴頭瞥了蔡攸一眼,輕笑道:“看來居安已經聽說了。 ”


    “……是啊,沒錯!”


    童貫仰天,望著天頂的半輪明月,搖頭一歎:“想不到東海趙二,區區一個海寇之子,竟然敢妄稱太祖之後,實在是反了他了!”


    “即使如此,太師何不奏報天子,讓官家下旨痛責!”


    “官家已經知曉。 在居安來之前,就已經說定了。 ”童貫淡淡說道,仿佛並沒在意蔡攸臉上的血色一下褪盡,“東海還沒有正式的文書,趙二也沒有也沒有要求歸宗,官家和執政們就隻當不知道有這迴事。 東海如今國勢昌盛,軍力尤強,而國中又困於北事,難於拖身,無暇他顧。 何況在燕地,要借重東海的地方還很多,所以隻要趙瑜不反叛,也隻能聽之任之!”


    蔡攸聲音變得幹澀:“難道就任謠言在京中傳播?!”


    “謠言這東西,你越是想禁,越是禁不掉,隻有置之不理,久而久之,自然會消退!”童貫頓了頓,又添了一句,“……這是王太傅對官家說的。 ”


    “……如果沒有人推波助瀾的話,自當如此!”蔡攸搖著頭,“東海人可不會輕而易舉就讓謠言散去。 ”


    “說得也是!”童貫一笑,不再多話。


    很快兩人就已經出來景龍門,童府在西,蔡府在東,兩人拱手告辭。 向前走了幾步,童貫突然又迴過頭來:“居安,莫心急!”


    ps:這是補昨天的份。 今天的,不出意外的話,夜裏會趕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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