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二年三月十七,丁巳。 【西元1120年4月16日】


    兩道突出海中的山崖,包圍了方圓約一裏的海麵。 山崖之上,怪石嶙峋,翠綠如染,時不時的,便有幾聲清脆的山雀啼叫迴蕩在水麵之上。


    海灣中的海水,藍得透徹,海底的白沙,沙上的遊魚,皆是清晰可辨。 不過雖是一眼能看穿海底,卻是似淺實深。 一艘獨桅的小船,靜靜的停在這個不大的海灣中,小船上的錨鏈放了有六七丈,方才垂到底部。


    兩根魚竿從小船的甲板上探出。 竹竿細細彎彎,泛著紫黑,是極上等的紫竹,最宜作釣竿之用。 深色的釣線從竿頂垂下,這種通常用作神臂弓弓弦的材料,雖然略細,卻足夠結實,就算是十幾斤重的大魚也難以掙斷。 魚漂浮在水麵,隨著輕輕的波浪起伏蕩漾。


    小船亦是起伏蕩漾。 甲板上的兩人頭戴遮陽鬥笠穩穩地坐著,修長的魚竿握在手中,並沒有因為魚兒久不上鉤,而顯得心浮氣躁。 兩人釣的水光山色,而非口腹之欲。


    靜靜的坐了不知多久,一人終於打破了沉默。


    “已經不知有多少年沒有試過在海上釣魚了。 自從入了京後,雖然也迴過幾次仙遊,但都沒機會上船,更別說出海垂釣。 多虧了大王相邀,下官才能重溫舊夢,”


    “難怪小王看少保拋竿的手法純熟,原來早就是行家裏手。 ”


    “幾十年沒再練過。 手早生了。 哪比得上大王浸**日久。 ”


    “手法再熟,也要釣到魚才有用。 小王可是和少保一樣,都是一條都沒上鉤呢!”


    “東海富庶,連海裏地魚隻都不缺吃食,當然對鉤子上的魚食不屑一顧。 ”


    正說間,兩人的魚竿這時突然一動,竟然同時沉了下去。 趙瑜和蔡攸對視一眼,一齊放聲大笑。


    這裏是離基隆港二十裏的一處小海灣。 由於灣口狹窄,不受風浪,是一處上佳的垂釣地點。 自從這海灣被發現之後,便成了趙瑜私人的釣場,平日閑來無事,他便會到這裏放鬆一下。 中國的帝王向來都有用於皇家狩獵地苑囿,而趙瑜。 作為東海王,給自己弄個‘釣囿’也在情理之中。


    前幾天,一場突然而至的暴雨,把籠罩台灣一個多月地莫名熱浪衝得煙消雲散,島上的旱情緩解,趙瑜也終於可以鬆下一口氣來。 他早前敷衍大宋冊封使團,把蔡攸晾了十天的借口並非是信口胡謅。 自從二月初起,台灣島上便滴雨未下。 河道縮減了一般,幾十個小水庫的也隻剩了一點底水。 若是旱情在繼續下去,今年早稻的收成肯定要大打折扣了。


    幸好這一場大雨,解決了趙瑜的心病。 他的精力又可以放到大宋使團這一邊來。 等持續兩日地暴雨一停,他便邀請蔡攸出海垂釣。


    前日冊封之後,蔡攸明麵上的任務便已完成。 但他真正的任務去還沒有開始。 前日宴上,蔡攸向趙瑜提過要擇日麵談的要求,趙瑜也很幹脆的答應下來。 正如為了能安心北伐幽燕,蔡攸必須安撫好趙瑜一樣,其實趙瑜也有許多地方要借重蔡攸的力量。 早前磨了蔡攸十天,又用耶律大石把他的那點小心思給打了迴去,一切的鋪墊都做好,自然順理成章地要好好談一談,交涉一番。


    所以今日一早,兩人便各帶了幾個隨從。 登上了東海船坊為趙瑜特製的遊船。 遊船泊在灣中。 作為護衛的兩艘車船,則遠遠在灣口下錨。 此處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從官都避在後部甲板處,正是用來密議的最佳地點。


    各自把剛剛釣上來的兩條魚丟入一旁的水桶中,給魚鉤重新上餌,用力拋了出去,趙瑜和蔡攸便又坐下來等候下一條收獲。 不過前麵已經開了話頭,兩人也不必再裝著啞巴。


    “大王!”蔡攸晃了晃釣竿,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不知大王聽沒聽說過海事錢莊這個名字?”


    趙瑜一笑,“當然聽過!海事錢莊這名字還是我起的,又怎會沒聽過。 ”他直截了當的把底揭開,不給蔡攸玩弄嘴皮子的機會。


    蔡攸微微一滯,他沒想到趙瑜會承認得這麽坦率,讓他早前準備的一番話都落了空。


    不待蔡攸再尋話頭,趙瑜接著說道:“想不到少保也聽說過我家的這個小商號。 我這錢莊開張不過兩月,名號便傳入了少保耳中,看來日後是不用擔心沒有名氣,招攬不到生意了。 ”


    蔡攸不習慣趙瑜的商賈口吻,眉頭皺了一皺,方才輕笑道:“有著上千萬貫的股本,又在南方海邊的幾大港口同日開張,這樣的大錢莊再說是小商號,東京界身巷地那些家恐怕就隻能稱為貨攤了。 ”


    頓了一下,見趙瑜沒有接口地意思,蔡攸又道:“當日下官一行自明州上船,還沒開張的海事錢莊地名號便已是在城中相傳。 而後封舟又遇港即入,台州、溫州、泉州都一地地走來。 每到一處,海事錢莊之名就又聽到一次,真真是如雷貫耳。 名聲響亮如此,大王大可不必擔心貴號的生意!”


    “那還要多謝各方朋友的抬愛!”趙瑜徹底拉下了臉皮,一副市儈的嘴臉:“我東海以行商立國,kao的就是商旅的財稅。 不過海上風險大,出海的商旅都是把腦袋拴在褲腰上做活。 我辦這個錢莊,不過讓他們少些後顧之憂罷了。 而風險小了,海商也會多起來,這對我東海好處多多……這便叫‘與人方便,於己方便’!”


    趙瑜說得爽快至極。 蔡攸放下魚竿,鼓掌讚道:“大王果然是善心。 既然大王都顧念著大宋的商人,下官又怎能視若無睹。 待下官迴到朝中,必奏明天子,下旨命沿海各州為大王地善舉助一臂之力!”


    “如此多謝少保!”趙瑜麵色大喜,也放下魚竿,拱手道謝。 對蔡攸話中的威脅之意恍若未覺,仿佛隻聽明白了字麵上的意思:“若有各州官府助力。 海事錢莊必然穩如泰山。 ”


    “大王何必多禮!下官隻是與大王共襄義舉!”蔡攸側身避過趙瑜的行禮,謙讓道。


    “共襄義舉?”趙瑜半邊的濃眉一挑,登時哈哈笑道:“說得好,的確是共襄義舉!的確是共襄義舉!”笑聲停歇,趙瑜又重新拾起魚竿,盯著一沉一浮地魚漂,輕聲說道:“其實說起來。 少保家中早已參與此項義舉!海事錢莊的股份可是有半成是少保家地。 ”


    趙瑜的話音雖小,落在蔡攸耳中猶如驚雷,“大王何出此言?!”轉念一想,‘難道是想送禮不成?五十萬貫的股份作禮物,當真舍得!’他這麽想著,看著趙瑜的眼神不禁有些熱切起來。


    趙瑜沒去看蔡攸的表情變換,隻問道:“少保的族人中可是有個單名一個倬字的?”


    “是有這麽一個人……”聽到趙瑜提起族弟地名字,蔡攸愣愣的迴答。但立刻醒悟,驚聲問道:“他做了什麽?!”


    “沒做什麽!”趙瑜說得輕描淡寫:“隻是一氣掏出六十萬貫,溢價買下了海事錢莊半成的股權!”


    蔡攸的臉黑了下來:“……此人是我家中逆子。 自幼隻好商賈,不學無術。 早被逐出家門了!”


    “竟有此事!?”趙瑜睜大眼睛,故作驚訝道:“我看那蔡倬,談吐舉止皆是不俗。 卻沒想到會是家族逆子。 當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搖著頭感歎了兩句,又道:“不過我看他雖是被趕出家門,卻好像還掛心家中。 上島買股份時,還有狡兔三窟之語。 ”


    蔡攸的臉色徹底變了:“大王此言何意?”


    “無他,轉述而已。 ”趙瑜隨意迴了一句,先看了看水桶中,兩條巴掌大的小魚,搖了搖頭,對蔡攸道:“這點大,看起來吃不了鮮魚膾了!還先用點酒飯。 等午後。 換個地方再試試!”


    說著,不等蔡攸迴答。 趙瑜便向桅杆後的隨從打了個手勢。 不一會兒,食案軟榻便在甲板上擺定。 趙瑜攜起蔡攸,起身入席,兩人各自的食案上,琳琅滿目擺著各色菜肴,魚肉時蔬俱全,還有一壺酒和一顆碩大地圓形果實。


    趙瑜用手轉了轉圓形果實,笑問道:“不知少保在東京城中有沒有吃過這椰子?”


    蔡攸點了點頭:“當然吃過。 連荔枝都有,何況更耐儲存的椰子。 ”他倒想聽聽趙瑜能從椰子身上扯出什麽話來。


    “‘鸚鵡巢時椰結子,鷓鴣啼處竹生孫’。 我東海的禮部尚書平日裏便最喜歡念叨這一句,也是最喜吃椰子,喝椰子酒。 ”趙瑜拿起酒壺,站起身,親手給蔡攸斟滿:“少保可以嚐嚐這椰子酒。 比起平常的水酒,是別有一番風味。 ”


    蔡攸舉起酒杯淺嚐即止,“‘鸚鵡巢時椰結子,鷓鴣啼處竹生孫’?雖不算工整,卻是深有野趣。 可是貴國的禮部尚書所寫?”


    “不是他。 ”趙瑜搖搖頭:“是他的先祖,太宗時被遠竄瓊崖地宰相盧多遜所做,而孤的禮部尚書便是盧相公留在朱崖水南村的那一支出身。 ”


    趙瑜說著,如願以償的看見蔡攸的眼神再次變得冰冷。 前麵蔡攸拿著開辦在大宋商港中的海事錢莊來要挾趙瑜,現在趙瑜卻用蔡家的安危來反將迴去。 他不信以蔡京、蔡攸之智會看不出他蔡家日後會有什麽樣的結局!


    蔡攸緊緊握著酒杯。 他當然知道,以他家的名聲,將來會有什麽結局在前麵等著。 蔡京為了滿足徽宗的享樂,倡導豐亨豫大之說,盡力搜刮民財。 天下因此苦蔡氏久矣。 東京地孩童要麽唱著:‘打破筒,潑了菜,便是人間好世界’;要麽唱地就是‘殺了穜,割了菜,吃了羔兒荷葉在。 ’


    名聲敗壞如此,日後想有個好結局幾乎是奢望。 蔡攸千方百計推動聯金滅遼,一開始還是因為一點野心,但現在漸漸變成已經自保的手段。 但就算掙得下軍功,就真地能避免家破人亡的局麵?也許人亡不至於,但流放嶺南卻是實打實的威脅。 當年力保大宋江山不失的寇準寇平仲,有救亡之功,最後還不是流放嶺南,老死雷州。


    ‘狡兔三窟嗎?’不自覺中,價值千金的黑色雨點釉酒杯被蔡攸捏的粉碎。 紅血、白酒和黑瓷撒了一地。


    趙瑜一切看在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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