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三年三月二十八,己卯。【西元1113年4月15日】


    由於風向不順,比預計的行程遲了一日,出航六日後,衢山島終於在海平線上遙遙在望。黑色的山頭如同臥虎伏於海麵,一點燎煙從山尖升起,卻不知是山火,還是有人故意在放煙。


    與甲十三號交錯而過的船隻多了起來,小伴當趴在船舷上,興奮地對著一艘艘迎麵駛來的海船指指點點。雖然這幾日的海上風浪不甚大,沒怎麽被折騰,但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船艙中——跑海的船隻上一向規矩森嚴,船客們除了自己的艙室,嚴禁進入其他船艙,上甲板的時間一天也隻有兩個時辰——卻是被憋悶壞了。


    蔡倬站在船頭,陳五陪在一旁。幾日來,他們也暢談過數次。蔡倬無心仕途,多年來走南闖北,打理族中產業,見識自不同於一般書呆,而陳五也頗讀過幾本書,又有一肚子海上的奇聞異事,兩人談天說地起來卻也不會冷場,倒有些一見如故的樣子。若不是蔡倬已知陳五乃反賊出身,早就出言招攬於他——作為福建世家子弟,很清楚一名出色當行的船長能為家族帶來多大的利益。


    ‘真是可惜了!’蔡倬把視線從陳五臉上轉迴。他心裏明白,不論這陳五能力有多強,他的三伯和幾位堂兄絕不會冒任何政治上的風險,去收留一名海寇——就算這海寇已被赦免了也一樣。


    蔡倬轉頭望向海上,來來往往的海船雖惹得他從沒出過海的小伴當驚叫讚歎,但在他看來卻也平常。泉州的臨江、石湖、法石諸支港【注1】中的任何一個都不在衢山港之下。以眼前的海船數量,若要相比,也就與京東東路的密州板橋鎮【今膠州市】相差仿佛,略高於杭州罷了——杭州乃江南水運中樞,多的是內河中跑的綱船,至於海船,因錢塘灣海潮的影響,反而不多。


    雖說這衢山港開港三年就有如此氣象,的確令人驚歎。但以蔡倬對大宋海貿的了解,衢山港能發展到這一步,已經沒有多少進步的餘地了——南洋的海船隻入泉、廣,高麗的商船自元豐七年板橋開埠【注2】後又多走京東一線,留給明、杭二州的空間其實並不大。單以市舶司的歲入,明、杭兩地的抽解商稅加起來也不過三十餘萬緡,還不及泉、廣的零頭。就算衢山依kao地理優勢,把杭州、明州的海貿生意都搶了去,又能讓幕後抽頭的趙瑜賺上多少?


    ‘如果那趙瑜的目的僅僅是做個富家翁,倒是可以讓他心滿意足。不過,僅看良鄉船行的布置,就絕不像是會安分守己的樣子!’


    數日來,蔡倬在船上細觀那些水手,卻見個個孔武有力,行動矯健,且極遵號令,隻要陳五一聲令下,便雷厲風行的執行,從無半絲推拖。這些人行動舉止絕不像他過往所見的船夫,卻似嚴格訓練過的精卒。他們充盈全身的銳氣,他隻在秦鳳、永興二路的西軍身上見過,除此之外,就算汴梁城中的三衙諸班,驕橫之氣或有過之,但此等見過血的士卒才有的氣勢,卻是少見。


    這些水手的本來身份,蔡倬不問即知,定是當年趙櫓的殘部,不然,何以會身攜殺氣?不過據他所知,這些殘兵,在趙櫓死後就被童貫所招安。依大宋的祖宗成法,賊兵如被招安,隻會挑出其中最精壯的十分之一來編入軍中。其餘的便會被遣散迴鄉,由當地衙門安置編管,嚴加監防。但是,現在的情況卻很明顯,這些賊寇並沒有老老實實的迴老家務農捕魚,而是被人暗中組織了起來,而且這些被組織起來的原賊寇數量極其驚人。


    ‘甲十三……也就是說,除了這艘船上的五十名精銳,浪港餘孽至少還有十二艘船、六百精兵!如果加上衢山島上絕不會少的守衛,怕是要超千人了!……這賊子……所圖非小啊!’蔡倬暗中感歎著。


    所謂由微見著,隻看了這一艘船,他便可確定,趙瑜,這反王趙櫓之子、良鄉船行的主人、衢山港的幕後主持者,其心中的反意一日也未曾消停,若非如此,這艘近海客船何必要用上五十水手——又不是遠海商船,要防備海盜——二十名便已綽綽有餘,分明是在借機練兵。如假以時日,等他羽翼豐滿,定又是一反王。


    他抬眼遠望,‘看來這次出航,就算不采辦什麽海貨土產,也能給三伯帶去足夠的壽禮!’


    港口漸近,甲十三號上的帆蓬便收了起來,kao著船後尾櫓慢慢向港中劃去。


    現在是逆風,但港前水道卻嚴禁走之字線,便隻能kao人力前行。


    “咦?”蔡倬突然驚訝了一聲,他一指港口之南山頭上的煙柱,隻見那煙濃濃滾滾,集於一束。離得遠時,尚看不分明,現下抵近一看,卻見是從一座石台上升起來的。他奇道:“那不是山火?”


    “當然不是!”陳五輕笑,“那是引路的烽火。”


    “引路烽火?”蔡倬一愣,但細細一想,便拍案叫絕:“好一個引路烽火。白晝放煙,夜中點火,幾十裏內往來的商船便都能見到。比起建塔,卻省事了不少。”


    但凡商港,港外高處往往建有地標,現代是燈塔。而在中國古代,便是以佛塔為標誌。如泉州港外便有六勝塔、關鎖塔,就算明州,在大浹江口的候濤山上,也有一座cha天鼇柱塔。當商船抵達港口時,即能遠遠望見佛塔高聳雲天,提醒商船,船隻即將抵港。


    但這航標塔不是燈塔,僅僅白天能見,當然比不上烽火台上的煙火,晝夜可現。蔡倬笑道:“以前隻知烽火能為告警之事,沒想到竟然還有如此妙用……也虧你們想得出來!”


    “這也是受了啟發才想到的……”陳五對蔡倬解釋道:“日本國太宰府【注3】之南有火山,高達千仞,常年煙火不絕,數百裏外也清晰可辨。我等行船海外,隻要遠遠的看到有煙柱冒起,便是到日本了。”


    “原來如此!”蔡倬點頭,悠然神往道:“想不到海外竟有如此勝景,若有機緣,定要去看上一看……不過,”他話鋒一轉,“烽火台為軍國器,烽煙信號也是遇敵警才放,現下衢山島上常年施用,昌國、明州諸官就沒有話說嗎?”


    陳五一笑,燒爛的臉上浮出一絲狡獪,“我這島上開窯燒炭,有點煙氣又何足怪?!”


    蔡倬一呆,猛地哈哈大笑,指著陳五卻笑得說不出話來。在海島上開窯燒炭?木頭哪兒來啊!隻是他家世代官宦,現在的大宋官僚是什麽德性又怎會不知,那些昏官庸吏隻要打點好了,理由再荒謬,又有何人會去較真。


    ‘真是可悲!’蔡倬笑著,心裏歎著。


    甲十三號緩緩駛入港中,這時一條尖底舢舨引著一艘大型海船突然從前方駛過,甲十三號向左一拐,輕輕避讓開去。蔡倬迴頭一望,問陳五道:“為何那些入港海船前都有小船引著,甲十三號卻沒有?”


    “那是引水船,乃是港中引外來海船入泊位的船隻,我這船是渡船,有固定的泊位,卻不需他人來引。”


    陳五說著,打了個手勢,號角聲隨即從船尾響起,港口岸上也登時傳來當當的兩記鍾聲。


    “可以入泊位了。”陳五道。


    ‘行動有法,號令嚴明,難怪當年趙櫓能做亂如此!’蔡倬歎道。他掃視港中,驚奇的發現數裏長的港灣,有近三十條長短不一的棧橋,竟然都是石砌,皆有兩丈寬。


    “大手筆啊!”他又是一驚,泉州諸港也沒這等氣派。不過,大部分棧橋泊位都空著,明顯有些貪大了。


    陳五不知蔡倬心中所想,隻看到他在嘖嘖稱歎,便介紹道:“這些棧橋本是木製,後被焚毀,重修時便因此改為石砌,這幾年不停修造,年前方全數完工。


    ”


    “如此工程,花費定然不少罷?”


    陳五搖頭笑道:“衢山島上別的不多,就是石頭多。島上各家各戶出點人力,也就修好了,也不用花錢。”


    “是這樣啊!”蔡倬點頭,心中卻知陳五的話定然不盡不實,如此工程,豈是衢山島上幾百戶人家就能建得起來的?暗中必有玄機。


    渡船在港口最北麵的棧橋旁停下,周圍已泊了四五艘同樣型號的船隻。那些船上的水手大聲打著招唿,甲十三號上也唿應著,關係看來都不錯。


    石碇入水,不需陳五下令,水手們各司其職,船上秩序井然。棧橋上一架帶輪子的木製舷梯搭上船舷。客艙艙門被打開,一群船客都湧了出來。他們不比住在上艙的蔡倬,每日望風時間雖同樣是兩個時辰,但今日入港,怕他們在甲板上礙事,客船的艙門就一直鎖著。不過也沒人抱怨,海上線路走多了,都知道這規矩。


    老伴當也收拾好行囊帶著小伴當過來了,三匹牲畜也從底艙牽了上來。蔡倬向陳五一拱手:“這幾日在船上,多謝陳五哥照拂,隻恨話長日短,卻要別過了。”


    陳五豪爽一笑:“行走江湖,相逢相別,都是尋常事,何必作小兒女態。不過,今日某交了差事,三五日內,卻是無事。若蔡官人不嫌棄,明日某可帶著蔡兄在島上走走……蔡兄若要采辦貨物,某雖在島上住的時間不多,也頗認識幾戶實誠的商家,不會讓蔡兄被人誆了。”


    蔡倬大喜:“固所願也,不敢請爾,隻是要勞煩陳五哥了。”


    陳五搖手笑道:“不勞煩,不勞煩!”說著便喚過一名水手,命其帶著蔡倬三人上島住店。定下明日會期,兩人再一拱手,便一笑別過。


    冷眼看著蔡倬下船遠去,陳五隨口把事務交代,也急匆匆的離船走了。


    注1:宋時,泉州灣支港碼頭眾多。其中最有名的便是臨江裏,即後來的後渚港。著名的泉州宋代古船就是在此處發掘。


    注2:板橋鎮:位於膠州灣畔,為宋時長江以北最大的海港。元豐七年開埠,設榷易務。元佑三年,升格為市舶司。


    注3:太宰府:日本平安時代執掌九州島政事的地方政府,同時掌管對中國和朝鮮的外交、商貿。


    ps:昨夜寫到一半就睡著了,隻好留到今天補完再發。還請諸位兄弟見諒。如果順利的話,夜裏還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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