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爹爹!”宴後,趙瑜緊追著趙櫓進了後堂,章渝的事必須要問個明白。


    “哦,是二哥兒啊……”趙櫓醉醺醺的迴過頭來,道:“你送的壽禮,爹爹看過了。好得很,好得很!爹爹我歡喜得緊呐!”他哈哈大笑,心情極是暢快。他當了幾十年海盜頭子,隻有今天,最為開心。隻不過殺敗了幾萬官軍,使喚著一個進士,原本一起唿幺喝六的老兄弟便都變得恭恭順順,大氣也不敢出,如果能當上皇帝,不知又該如何痛快。


    “是啊,是啊!”陪在一旁的章渝笑得極為諂媚,“如此大的戰船確是少見,就算福建路恐怕也沒有幾艘!”


    趙櫓嗬嗬笑著:“章先生你不知,主持修造這艘船的可是當年打造神舟的馬大工的兒子!當爹的有本事,兒子當然也不會差!”


    章渝愣了一下,繼而連連點頭:“啊……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家學淵源,果然名不虛傳!”


    “爹爹!”趙瑜叫道,他可不是來聽醉漢胡扯的,他瞪了一眼章渝,原任知縣很識趣地退到一邊。趙瑜湊近趙櫓,壓低聲音問道:“為何他會在這裏?”


    聲音在趙瑜身後響起:“為何章先生不能在這裏!”趙瑜迴頭一看,卻是趙瑾。他把至善送去安歇,剛剛迴來。


    “大哥!”趙瑜急看向章渝,卻見他已經退出了門,站到了院子中,顯是為了避嫌。他迴頭對著趙瑾:“難道大哥不知,這鳥官的事一泄lou,他便死定了,就算招安也絕輪不到他頭上。本就是用性命來要挾他做事,但現在明知必死,還用著他,你就不怕他暗中使壞?!”


    “章先生不是這種人!”趙瑾搖頭斷言。


    如果不是地方不對,趙瑜差點就要笑出來,他看看已避到院中十丈外的章知縣:“大哥……你可知你這位章先生幾年來到底貪了多少?”


    “周圍都是貪官,他又怎能不……那個隨波逐流呢?不過……”仗著身高,趙瑾俯視著趙瑜,悠悠道:“二弟,這幾年……你又貪了多少?!”


    趙瑜聞言一顫,瞟了眼趙櫓,見他冷著臉不動聲色,心中一沉。忙收攏心神,沉聲道:“大哥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趙瑾冷笑,“我的好二弟啊,若不是章先生,爹爹和我還真不知道,你不但聚財有一手,貪汙也是一樣出色當行啊!”


    鼻音哼了一聲,趙瑜抬起一邊眉毛,嘲笑道:“原來是‘章先生’說的……”


    趙瑾笑著搖頭,一副貓咪看著爪中老鼠垂死掙紮的表情,旁邊的趙櫓出聲道:“二哥兒,我問你……那假帳是怎麽迴事?”


    “假帳?”


    趙瑾笑道:“當然是假帳。前日章先生查賬,卻發現二弟你記的賬簿裏滿是鬼畫符的東西,隻在最後記個收支結餘。寨裏的錢,到底是如何而來,又是如何而去,都一概不清,不是假帳又是什麽?”他搖著頭,“不過,沒想到二弟你連假帳都不用心做,隻是亂塗亂畫一番,你是明著欺爹爹和我不懂帳房之事啊……”


    ‘僅僅是文字嗎?’趙瑜心下一鬆,故意皺眉:“那是阿拉……大食數字,為了方便才用的。賬簿第一頁,我不是寫明了與文字的對應嗎?”


    “大食?”趙瑾隻抓住了趙瑜的第一句話,“這麽多年,寨裏倭商、麗商搶過不少,但什麽時候跟大食番商打過交道?……別跟我說你是自己看書學的,章先生這個進士都不懂,你憑什麽會懂?!”


    趙瑜開口要反駁,趙瑾卻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就算真的是大食數字,但二弟你為何好好的中國數字不用,偏偏要用番人的?難道不是因為其中有鬼,要掩人耳目,才用上那些誰都看不懂的文字嗎?”


    趙瑜一看趙櫓,卻見他父親麵冷嘴抿,應是已信了八成。他心中一寒,自知此時沒法兒再曉之以理,隻能動之以情了:“爹爹,孩兒這幾年來為寨中做事,唯恐疏漏出錯,隻知盡心盡力,幾曾欺瞞過爹爹一次!況且這賬簿二叔以前每月都要核對的,就算爹爹信不過孩兒,難道連二叔也信不過了嗎?!”


    趙瑾得意的笑著:“你不是二叔的女婿嘛……”


    “閉嘴!”趙櫓一聲大吼。趙瑾一驚,俯首聽令。


    ‘白癡!’趙瑜心中冷笑。蔡禾剛死,而且還是生生累死,這樣的人豈是能隨便攻擊的。“爹爹!”他彎腰拱手,鄭重道:“寨中帳目,孩兒絕無陰私,雖然用的是番字,卻也不是對不清的。隻要爹爹找兩個老帳房,多費幾日,就能還孩兒一個清白。隻是……”他恨聲道:“那章渝絕不能留,這賬簿一事,分明是他自知必死,心中發恨,故意拿來挑撥離間的……他是想拖著我浪港寨跟他一起去死……”


    “二弟……”趙瑾出聲打斷,“為何章先生會必死?”


    “因為招安……”


    “如果不招安呢?”


    趙瑜瞪大眼睛,他扭頭對趙櫓叫道:“爹爹……”


    趙櫓皺起眉頭,不耐煩道:“明日讓章先生與你重新對一次帳,不用番字,把賬簿重謄了。以後寨中帳目,便讓章先生負責……我累了,你們下去罷!”他一甩袖子,轉身進了後堂。


    趙瑜呆愣愣的站著,喃喃道:“不招安了?”


    “當然!”趙瑾笑道,走到趙瑜身邊,故作關懷的扶著他肩膀,“二弟,現在寨裏逍遙自在快活的緊,何必要去與人打躬作揖?”


    次日。


    紅著眼,趙瑜靜靜地看著窗外朝陽漸升。他一夜沒睡,在**翻來覆去的想著。


    趙櫓不願再受招安,也在情理之中,這幾次勝利來得太過容易,使得他信心膨脹,自是不願受人約束。但把這想法引出來的,卻必是章渝無疑。


    ‘可恨啊……’蔡禾累死,章渝上台。當初為了向父兄交差,不得不饒了他一命。卻沒想到最後反而因此幹擾了他的計劃。對於這突然而來的變數,他連預備方案都沒有,就隻能隨機應變,偏偏這還是他的弱項。現在……‘隻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趙瑜仰頭數著屋頂魚骨般排列的椽子,希望接下來的幾仗,最好打個慘勝,讓父兄腦袋清醒點。


    “二郎可曾醒了?”突然屋外一聲高喊,是章渝。這廝相貌猥瑣,但聲音卻是渾厚悅耳。


    趙瑜推門步出,不理章渝,先狠狠的瞪了跟在其後的守門親隨一眼。現下趙文趙武不在,身邊連個知心順意的幫手都沒有,竟然隨隨便便就讓人闖進自己的院子。


    對於趙瑜的故意忽視,原知縣不以為意,他笑著一拱手:“二郎氣色倒好,看來睡得不錯。”話說得誠懇之極,從他胖胖的笑臉上,看不出一絲諷刺。


    趙瑜聽得一怒,熟視良久,徐道:“明府是一人前來嗎?”


    “怎會!”章渝哈哈一笑:“承大郎盛情,派了四位兄弟給小人做護衛,隻是小人怕人多打擾了二郎的清淨,便把他們都留在院外了……不過這院子也不大,要使喚他們的時候,喚一聲便可。”


    默然片刻,趙瑜讓開門:“明府請進!”他轉頭對著親隨,“去端兩杯茶來!”


    進了屋,兩人分賓主坐下。見趙瑜沒有寒暄的意思,章渝便從懷中掏出兩本厚厚的簿子,卻是浪港寨這兩年的總帳。


    趙瑜翻了一下,問道:“不是要謄帳嗎,怎麽沒帶空白簿子來?”


    “這點小事,小人一人做便可,不需勞煩二郎。”


    “上麵的大食數字,明府看得懂?……還是說明府準備隨便寫一寫,呈予爹爹交差?”


    章渝忙擺手:“二郎莫要汙我。小人為寨中辦事,一向盡力,哪敢亂來?這大食數字不過十個,對照二郎你寫的凡例,卻不難懂。”他一拍桌子,高聲道:“不但不難懂,而且用來計算、記錄比我中華文字更為簡便。若是能推行天下,不知有多少算學大家會欣喜若狂。”他搖頭歎道:“都說那些大食番商業協會做生意,從這十個數字上便可見一斑。”


    見章渝對這阿拉伯數字讚不絕口,趙瑜心中也是讚歎。他雖然不喜此人,卻不能不承認,這章知縣確是個有見識的。


    親隨推開門走了進來,把茶盞一一放下,便又退了出去。


    章渝想必是渴了,也不謙讓,端起茶盞,揭開蓋子便要喝下。卻見盞中綠瑩瑩的一汪水,上麵漂著些茶枝,“是散茶?”他奇道。


    大宋鬥茶成風,上至天子,下至庶民,都愛喝炮製過的團茶。而炒製的散茶,卻少有人喝。


    趙瑜也端起茶,道:“我是窮苦命,好茶喝不慣,隻能喝這些散茶了。”


    “窮苦命?”章渝一笑,放下茶盞,“數萬貫的身家,再稱窮,這天下也就沒多少富人了。”見趙瑜又驚又怒的瞪過來,他笑得更為衝淡平和:“小人方才也說了,這大食文字……不難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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