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找了半天,卻找出了趙瑜剛用過的小冊子。他翻了翻,看到最新的一頁上墨跡淋漓。他念著上麵的標題:“‘昌國之戰的教訓和失誤’?這是什麽?”


    他問道。


    “戰後的總結。”燭花爆了幾聲,火苗一陣亂晃。趙瑜拿起燭台上的紗罩,打算把多餘的燭芯剪掉。


    “為什麽是‘教訓和失誤’呢?這仗不是贏了嗎?”趙文問著。他伸手攏著火,以防趙瑜手中的剪刀不小心把燭火熄滅。


    “好了。”剪去長長一截燒焦的燭芯,火光又亮了起來。重新蓋上紗罩,趙瑜盯著趙文,道:“勝利隻是結果,不代表過程中沒有犯錯。難道你真的認為這一仗我們一點失誤都沒有?”


    “呃……”趙文遲疑著,最終他點了點頭,“確是有許多地方做錯了。”


    “說說看,看你能說得幾條來。”趙瑜鼓勵著。趙文趙武二人是他除自己以外最信任的人,為培養他倆成為自己得力助手,趙瑜一向不遺餘力。


    “一是守備上,兵力四散於城門,如果早前先把幾道城門都用磚石堵住,至少可以把東門和北門的兩隊守兵收攏到預備隊中。當官軍奇兵攻擊山口時不至於如此狼狽。”


    趙瑜搖頭:“一個上午的時間,就憑百人之力能把四門堵上?別忘了,前夜我們一宿未眠。不趁上午空閑輪班將息,等官軍殺來的時候,連舉斧頭的力氣都不會有。今日官軍會敗,也多半是因為他們急行軍而來,卻不休整就大舉進攻。雖然一鼓登城,但終究氣力不繼。所謂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是也。”


    趙瑜長篇大論的反駁,但趙文卻胸有成竹的模樣。他們三人討論問題,互相辯難習以為常。他說道:“可以征發民伕,城內四五百戶人家,每家征一人,隻需半個時辰就可以拆掉幾家房屋,把城門堵上。而且這四五百人,不但可以做工,還可以幫忙守城。”


    趙瑜點頭又搖頭:“前對後錯。沒有征發民伕把城門堵上,是我的疏忽。但說到用他們助力守城,那還是算了。大敵當前,這些人我連竹竿都不敢給他們拿。為什麽開戰前我要請三叔去殺人,為什麽我要把大小官吏砍了腦袋傳首城中,就是防著被人背後捅刀。”


    趙文點頭稱是,忙著把趙瑜的話記下。寫完抬頭,他問道:“二郎,剛才俺說的算一條吧?”


    趙瑜笑道:“當然算。第二條呢?”


    “第二條是沒帶弓弩。守山口的時候,俺就覺得弓箭實在太少了,二十張弓,四百支箭,轉眼就沒了。要是我們事先帶了……”


    趙瑜抬手打斷,“這條不算。雖然把希望寄托在縣中武庫上,最後鬧出亂子,是我的責任。但沒帶弓弩上島卻是無可奈何的。難道你忘了,為什麽這一仗我們隻能用斧頭?五哥的樸刀,我的鐵棍為什麽都沒能帶上島?”


    聽趙瑜這麽一問,趙文一拍腦袋,“啊,我怎麽忘了。”臘月之時,島上監察一向嚴密。這次襲城百人,都是分散了上島,刀槍弓弩這等紮眼的東西根本不能隨身帶著。隻有斧頭,遇到巡檢,修船砍柴都是理由。


    他搔搔頭,不好意思道:“那這條不算,第三……第二條,就是把寶都壓在西門上。官軍不打西門,轉攻南門,讓我們措手不及。好不容易征來的油,一滴都沒用上。”


    趙瑜搖頭:“這條是我跟你說的,不是你自己想的。”


    趙文不滿:“隻要對了就應該算罷?”


    “好吧,算一條。”


    “兩條了!”趙文聲音有些雀躍,如同受到誇獎的孩童。不過這也沒錯,雖然同年,但趙瑜教他們讀書識字,還著力提攜他倆,對趙文趙武來說,趙瑜確是如同師長一般。


    趙瑜微笑點頭,“嗯,兩條!第三條呢?”


    “第三條……第三條……”趙文抬眼看看趙瑜,略一遲疑,還是說了,“第三條就是二郎讓張三哥守烽火台一事,如果不是張三哥自行主張,煙火信號是放不起來的,到時必敗無疑。”上山搜尋張承業是趙文親自做的,在找到他時,也發現了火盆、蓑衣還有他在草窩中潛伏的痕跡,憑這些證據,趙文就把當時的情形推斷得七七八八。


    提到那個已經死去的親隨,趙瑜也是有些黯然。他手下能有自我決斷能力的聰明人也就聊聊數人,少了這麽一個他都心痛不已。“是我的錯,要不是山上那把火,我們就完了。說起來,我真欠了承業兄弟一條命。”趙瑜承認,“不僅如此。雖然我把承業兄弟派去就是以防被人偷襲,但當官軍出現在官道上的時候,我還是把他和山後的事忘得一幹二淨。‘臨到大事有靜氣’,離這樣的境界,我還差得遠呐……”


    聽到趙瑜心傷自責,趙文不知是勸慰還是附和,隻好保持沉默。


    感慨了一會兒,趙瑜迴複過來,他說道:“已經三條了,還有第四條嗎?”


    “第四條……第四條……”念了半天,趙文還是沒想出第四條失誤。他搖搖頭,承認自己失敗。“小的不算,能影響戰局的應該就這三條吧?”他問道。


    “我有第四條。”趙瑜道。他輕輕叩著桌案,“這一仗,還在謀劃時就錯了。”


    “怎麽會?”趙文不相信。“有問題的應該是下午時的戰鬥,夜襲奪城這麽順利,怎麽可能會有錯。”


    “我說的不是夜襲計劃,是援兵方案。”


    “是因為援兵來的遲嗎?”趙文不太確定的問著。昨夜奪城,而援兵要明日才到,的確是遲些,“但大伯手下幾十條大船,太顯眼了,不可能離島太近。從最近的安全地點收到我們的消息,再趕來支援,一天半已是最快速度了。”


    “顯眼又如何?就算幾十條大船在舟山渡外留上一天,也不會立時被當成意圖謀反。如果在我們偷襲縣城時,就開始強登舟山渡,援兵完全可以在三姑寨官軍趕到之前進城。這樣,前麵說的三條失誤,沒一條會犯。”


    趙文搖頭,認為不妥,“萬一沒奪下城怎麽辦?兩邊配合不上,肯定會出亂子。”


    趙瑜一拍桌子,大聲道:“我們不是做小生意啊!瞻前顧後的。造反本是斷頭買賣,成則一本萬利,敗則完蛋大吉。連破釜沉舟的魄力都沒有,畏畏縮縮,還造什麽反?!”


    趙文皺眉想著,最後還是搖頭,“不就是因為二郎你說就算不成功,頂多也就損失百來人,對寨中實力絕無影響,所以大伯、大郎才會同意攻打縣城嗎?如果要破釜沉舟,他們一開始就不會點頭。”


    趙瑜歎氣:“是啊,不僅父親、大哥不會點頭,連二叔也不會同意的。”


    “那就不能算是二郎你的失誤啊!明明不是你的責任。”


    趙瑜笑了,“我們現在討論的是什麽?是我趙瑜一人在昌國之戰的失誤和教訓嗎?”


    “啊……”趙文張口無言。


    趙瑜拍著趙文的肩,斬釘截鐵地說道:“父親和大哥的錯,也一樣是錯。現在記下了,日後我統領全軍,他們的錯誤,我絕不會再犯。”


    “二郎!”趙文警告,“小心隔牆有耳!”他跳起來,拉開門,探頭看看門外。


    趙瑜失笑:“現在不是在寨中,無需如此謹慎。”


    趙文迴過頭來,臉色嚴正,“二郎!你不是常說,雄圖大謀往往因細微之故而敗,越是小地方,越是要小心謹慎嗎?就算現在這附近沒第六隻耳朵,難保以後沒有,要是把有些話說習慣了,日後隨口而出可就難以收拾了。”


    趙瑜抬起手,無奈的道:“好,好,我小心便是。”他頓了頓,轉開話題,“大約明日午後,父親和大哥就要到了,該做的事,就得趕快做起來,莫要等他們來了再後悔。明白?”


    趙文笑道:“二郎說得遲了,俺早已做得周全。那十幾家,我取了一半好收拾的,隻留下粗笨的。該滅的口也都滅了,不必擔心會泄漏。雖然有些紅貨不易出手,但其他的也有七八千貫。隻有那貪官,因他還活著,他家裏的東西卻不好動。要不要趁早把他給……”他比了個割喉的手勢,期待的看著趙瑜。


    趙瑜搖頭歎道:“不行啊,他這活口必須留著。縣庫中空空蕩蕩,沒他作證,在大哥麵前我可分說不清。”


    趙文失望道:“那還真是可惜了。他搜刮的怕是比其他人加起來還多,實在讓人放不下。”


    “放不下也得放。豈能因財貨誤了大事?”


    見趙文低頭受教,趙瑜笑道:“快到三更天了,你也早點歇著去。若是明日父親來了,還無精打采的,我麵上也不好看。”


    趙文依言走了。趙瑜吹滅了蠟燭,靜坐在黑暗中。


    摘果子的人明天就要來了。辛苦打下的土地,轉眼就要屬於他人。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星光,趙瑜看著攤開的雙手。


    什麽時候他才能用這雙手把屬於自己的東西牢牢抓住,不讓人奪走呢?


    他望向窗外,期盼這一天早點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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