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大約一刻鍾,趙文終於急匆匆地迴來了。跟趙武一樣,他也領著一個人。其人光頭僧袍,卻是一個和尚。


    趙瑜、趙武見了那和尚,忙叉手問好:“見過三叔。”


    那和尚卻不迴禮,隻急得跺腳:“還見什麽禮?也不看看地方,嫌命長了不是?莫耽擱,快隨我來!”也不等迴話,轉身領了就走。


    趙武一邊緊跟上去,一邊嗬嗬笑道:“想不到吃了幾年齋,打了幾年坐,張三叔還是這麽個急脾氣。”


    “誰說不是。”趙文跟趙武一前一後走著,也笑道:“俺迴來時也是被催著走,黑燈瞎火的,好幾次差點栽進竹簽地裏。”


    “呿,莫多話!”趙瑜走在兩人後麵訓道:“仔細腳下,且跟著走便是。”


    文武二人口中的張三叔,本名張貴,江湖人稱鐵腳龜,是趙瑜的便宜老子趙櫓的拜把兄弟,亦是有名的海盜頭子。三年前因故受了重傷,再吃不得海上的風寒,加上無兒無女,沒人供養,也不願意在寨中吃閑飯惹人白眼,趙瑜遂想盡辦法私下裏拚湊了兩百貫,買了道空白度牒【注1】,幫張貴出家當了和尚,有一個法號,喚作至善。幾年來,這至善大師就掛單在縣城中的觀音廟裏,也算是把身份洗白了。論身份論地位,他這三叔都不是趙文趙武能取笑的,趙瑜免不得要提醒他們守規矩。


    趙文趙武兩人對視一眼,吐了吐舌頭,再不敢多言,低著頭追著至善往前走。趙瑜緊跟著他們,再後麵百多人排成一字縱隊,鴉雀無聲地跟了上來。


    眾人順著山路向下走,將將看到山腳路口的鹿角,至善卻不再向下走,反轉向右行,向南邊山林中走去,那裏有條小路。


    趙瑜一行又跟著至善和尚在跟木柵平行的小路上,高一腳淺一腳走了有半裏路。間或有人跌倒,但立刻就被扶起,沒有半點耽擱。


    又走了幾步,前麵已經可以隱隱約約的看到城牆影子,就要出山了。至善領著眾人改向左,朝木柵欄走去。他的腳下沒有出現竹簽,那裏早已被清除幹淨,變成了一條安全通道。而這條通道正對著的那段柵欄也已被放倒,空出來的缺口恰能容兩人通過。


    至善站在那個缺口邊揮著手,壓低聲音催促趙瑜等人快點進去。


    過了柵欄,正對著的又是一堵院牆,跟柵欄隻隔了一條二人寬的窄巷。院牆上一扇小門洞開,趙文一馬當先,領著眾人魚貫而入。


    趙瑜、趙武這時留在最後,等所有人都穿過柵欄進了城,他們幫著至善和尚一起把放倒的柵欄扶了起來,又重新立迴原位。接著三人快速地閃進門內,輕輕地把門掩上。


    門內是一個二十步見方的院子,這在小城中已經算大的了,但趙瑜他們從西側小門進來,一百多號壯漢還是把院子擠得滿滿當當。院子正門朝南,北麵則是一座小殿,供得是南海觀世音菩薩,正是張貴掛單的觀音廟。


    這廟中除了至善外,尚有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住持,以及兩個沒錢剃度的沙彌。當初為了謀劃這次偷襲,趙瑜幾個月前也曾來過這間廟,見過那三人。當時就和至善計議妥當,行動前要先解決這三個障礙。前麵趙文來尋張貴,便幫著他把住持三人砍死在後麵的禪房中,沒跑得一個。


    殺了這三人,至善倒也不用擔心後路。原本他當和尚是為了養老,但這兩年趙家在昌國的勢力大漲,總寨也搬到了衢山島,要幫他再換個養老的地方不難。不比幾年前,蝸居在浪港山的時候,加起來還沒縣城大的三個小島連個伸腳的地兒都沒有。


    趙瑜、陳五、趙文、趙武還有其他幾個頭領來到殿中,齊齊跪倒向菩薩拜了幾拜,至善在一旁點了柱香,畢恭畢敬地供了上去。


    這普陀山正屬昌國地界,海島上的人們對南海觀音一向供奉甚謹。如趙瑜這般在殺人放火前先拜拜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在昌國海盜中,確是習以為常。


    跪拜祈禱後,眾人就在殿中找了地方坐下來,分派接下來的任務。離三更還有段時間,也可以順便歇歇腳,蓄養一下體力。由於順利進城的緣故,氣氛輕鬆了許多。


    三個蒲團給趙瑜、至善、陳五占了,其他人就散坐在門檻或是地磚上。唯有趙文趙武兩人資曆淺,沒資格坐,隻得站在趙瑜身後。


    至善盤腿坐在蒲團上,揉著小腿肚子,臉上有些疲色。今天他先殺了三個人,又走了幾裏夜路,還受了冷風,身體的確有些吃不住。不過他卻是薑桂之性,斷不肯在小輩們麵前服老。


    趙瑜看在眼裏,便迴頭使個眼色。趙文心中玲瓏剔透,忙上前幫著至善揉腿。那和尚眯起眼,倒也笑納了。


    見至善享受著,趙瑜在旁笑道:“今日裏多虧了三叔,沒三叔幫忙,我們也進不得這個城。”


    至善和尚睜開眼,神色有些不快:“一家人別說兩家話。你三叔雖然出家了,但還是浪港寨的人。做自家的事怎能叫‘幫忙’?”


    趙瑜低頭賠笑,“不是見三叔辛苦嘛,侄兒心裏過意不去。”


    “唉……”至善不知想起了什麽,看起來有些動情,指指趙瑜,“也就你小子有這份孝心。其他人呐……”


    趙文見氣氛不好,忙cha進來岔開話題道:“三叔,侄兒看這觀音廟的院子挺大的。要是我們白天分散了混進來,在院子裏躲到晚上,不就省了三叔辛辛苦苦地給我們領路了?”


    “你混得進來嗎?”至善果然給轉移了注意力,他嗤笑道:“小子,人笨沒關係,但要學會藏拙。蠢話要留在肚子裏,別拿出來給人笑。這昌國縣城內總共才幾戶人家?突然一天有一百多生麵孔進城,還是趕在年前,任誰都知道不對勁了。再說,別看我這廟小,白天香火卻盛得很,人來人往的,你往哪兒藏?”


    趙文嘿嘿傻笑。其實他哪裏不知,隻不過故意讓至善顯擺罷了。


    “二郎,”坐在一邊冷眼旁觀的陳五突然開口,“該說正事了。”


    被陳五打斷,至善停了口,臉色悻悻。趙瑜都看在眼裏。他斂起笑容,正色道:“五哥說得是。”


    他從懷裏掏出一個布包,隨手打開後,裏麵是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熟宣,這是趙瑜前些日進城探查時所繪的昌國城池圖。


    趙瑜把地圖攤在地上,從供桌上取了個燭台下來,壓住地圖一角。所有人都圍了上來。他手指著地圖,道:“我前日跟父親、二叔、三叔還有大哥一起合計過了,謀劃得妥當,現在就給大家說個明白……”


    趙瑜的計劃其實很簡單,就是關門打狗。先分兩路沿著城牆根下的小路解決城門的守兵,再留下必要的守門兵力封住城門,以防有人出城通風報信。然後剩下的兵力在縣城中心的鍾鼓樓前會合,直取城西的縣衙。平常日子,輪班在縣衙守夜的弓手和衙役加起來也不會超過十人,今日又是除夕,更不可能多過這個數字。而且就算在攻打城門時讓縣衙有了準備,放把火也就是了,縣衙後院柴房的位置早探得分明,兩個火把一扔,再守住前後門,就可以等著裏麵的人衝出來送死。


    計劃雖然簡單,倒也足夠用了。話說迴來,就算想安排些複雜的計劃,這些海盜也做不到。


    趙瑜把計劃一一分說明白,又強調了幾個細節。眾頭領也都點頭讚同。收起地圖,趙瑜心中感歎,這些海盜都不是口密的人,所以這計劃必須到動手前才能讓他們知曉,不然一旦提前泄漏出去,那這次奇襲就等於是自蹈死地了。


    計劃說明後,各人的任務很快也分派妥當。這一百二十人本來就分作十隊,每隊十二人,其中隊正、隊副各一。陳五領了四隊,他的目標是西門和南門。趙瑜除了北門和東門外還要多守一個山口,便領了五隊。剩下的一隊留在廟中,等趙瑜陳五開始攻打縣衙時,便去守著縣衙的後門,以防有人逃拖。這昌國城垣狹小,出了這觀音廟隻要百十步,中間過座橋,就是縣衙後門,最是輕鬆不過,至善舊傷在身,吃不得累,此事自當由他領著。而趙瑜的幾名親隨再加兩個哨探,亦平均分作三份,各隨一部,權作互相聯絡之用。


    任務分配殆定,便各自領兵而行。


    陳五一路,路遠先走,四隊兵士又從進來的小門魚貫而出。趙瑜就站在門口,時時抬手拍拍出去的人的肩膀,道聲小心。這四隊中的有不少都是他兄長的人,平常跟他麵和心不和。現在有機會,趙瑜當然要趁勢收收人心。


    三隊過後,陳五就親自領著第四隊準備出門。趙瑜衝著他一拱手,誠懇得道:“陳五哥,一切小心為是。萬事拜托了。”


    陳五頓了頓,也迴了一禮,肅然道:“二郎放心。陳某必不負所托。”說罷便領兵出門向南去了。


    陳五走了,便輪到趙瑜這路。趙武領著一隊先行。趙瑜迴頭看向留在廟裏的隊伍,個個精神煥發,都有些迫不及待的樣子。


    ‘看起來確實不錯。’趙瑜心中暗暗點頭。這一隊裏都是見過血的漢子,不用擔心他們上了陣就拉稀。


    “文兄弟,”趙瑜招招手讓同樣留守在這裏的趙文過來,低聲叮囑道:“這次上陣,你別一蒙頭的先衝上去,多多看顧些三叔,且跟好了。要是三叔掉了根汗毛,看我不饒你!”


    趙文低頭答應著,身後至善卻叫了起來,剛才趙瑜趙文說話時他早湊了過來,卻是聽到了:“瑜哥兒你怎麽越大越像婆娘了?絮絮叨叨的。三叔當年跟你爹、你二叔橫行海上的時候,你哥還在吃奶呢!要你小子白操心!你三叔今天就多砍兩人給你小子看看,‘鐵腳龜’到底老沒老!”嘴裏雖然罵著,眯起的眼卻暴lou他其實心裏高興的很。


    趙瑜微微一笑,朝至善躬身一禮,道:“那侄兒就祝三叔旗開得勝,馬到功成,大發利市!”引得他哈哈大笑。


    趙瑜直起腰,不再多話,領著最後一隊出得門去,卻是向北而行。


    此時城中的鞭炮聲愈發地響亮起來。


    就要到子時了。


    注1:空白度牒:唐宋時,由於僧道等出家人可以免丁錢避徭役,所以想當和尚道士的人很多。針對這種情況,政府一方麵通過嚴格考試來減少僧道數量,另一方麵,則把空白度牒當作有價證券出售,以增加政府收入。在王安石變法時,甚至有官員用空白度牒作為本錢,來推行市易法和青苗法。這種一本萬利的生意讓唐宋政府樂此不疲,而空白度牒的價格,則時高時低,但多在兩三百貫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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