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的叩門聲,敲醒了長長的沉思中的我。“太太,七點了呢。您昨晚上吩咐今天早點叫醒您,要返醫院的。”福慶的聲音隔著門低低的響起來。“嗯,知道了。你去吧”我應了她一聲。這些陳年舊事,居然讓我憶了整整一夜。而這一幕幕的,清晰的都仿似昨日才發生過一般。望向身邊平整依舊的被單,撫上去,冰冷至極。那是我丈夫徹夜未歸的證明。可笑嗎?他在別處創造與別人現實,我卻在這裏枯坐整夜,迴憶我們的過去。我披衣而起,扯開露台的窗簾。嗬,漫漫長夜終究過去,又是新的一天了。


    對鏡梳妝,平日裏我是不愛上粉的,可畢竟是一夜未睡,眼底間淡淡的倦意著實無法忽視。隻得先挑了些遮瑕膏,在眼眶四周推拿了一陣子;又取了一點粉底,薄薄的拍打上一層。相了相鏡中的人兒,還是有幾分蒼白,不由得皺了皺細細的眉,複又塗上一抹口紅。再穿上件黑色齊腰的短款針織衫,配了條白色修身長褲。總算是過的去了。我不由得苦笑,年歲實在是不饒人。想當年在美國讀醫的時候,那連著幾個通宵溫書,還要照顧著莊宇莊楠,都一點事沒有,什麽時候都精神奕奕的。現在可好,就熬了這麽一夜,就得靠化妝來遮掩著憔悴了。


    看了看手表,七點半了。九點要跟醫管局的人開會,算上早餐和車程,實在沒時間再在這裏感傷下去了。抓起個黑色的手袋,便轉身下樓去。站在二樓迴旋樓梯間,我不經意的往飯廳看去,不由得楞住了。莊恆正坐在那裏,換了一身銀灰色的西裝,邊喝著咖啡,邊看著報紙。旁邊的傭人們還在輕手輕腳的往桌上擺各式各樣的早點。


    我們的早餐都不複雜,他是固定的咖啡配土司,有時候也愛來點豆漿油條什麽的。我則一杯牛奶,加一盤生果就夠了。倒是兒子放假迴港,這小子嘴巴挺甜,跟抹了蜜似的。見了榮媽就直嚷嚷在美國吃夠馬鈴薯和漢堡了,迴來要把中餐吃夠本才算數。這可樂壞了我們這位老管家,每天恨不得把所有的拿手玩意兒都擺在他大少爺麵前。什麽煎包,湯包,叉燒包,糯米團子,茶果,蝦餃,燒賣、腸粉-------,還有好多我都叫不出名堂的東西都弄出來了。我們也隻能由著她去弄。畢竟是跟了我們近二十多年的老人了,在美國的日子,莊恆要創業打拚,我要讀書實習,多虧了榮媽幫忙湊大莊宇莊楠她們倆,我早已當她是親人。這些年來家裏的傭人換了好幾茬了,就隻有榮媽和我身邊的福慶一直都還在。這是難得的緣分。


    “太太,早晨。”福慶見我下樓來,忙迎了上來。


    莊恆聞聲抬頭,四目相交間,我們都沒說話。他什麽時候迴來的?金屋呆的不舒服嗎,還勞他巴巴的迴來?良心發現抑或過意不去?


    “咳,昨晚迴來的時候太晚了,怕擾了你,就在客房裏將就了一夜。”他有絲尷尬的開了口。嗬,多體貼啊。明明是害了我整夜未眠,反倒成了不想驚擾我。我不理會他,徑自對福慶說,“少爺呢?還沒起來?昨天去見同學不知又鬧到幾點才迴來。”福慶剛要答話,便見到一身運動裝的兒子跑了進來,咧著大大的笑容衝我們道“爹地媽咪,早晨。”他和莊宇都是有晨跑的習慣的,小時候是為了應付學校裏的長跑考試,時間長了自然也就養成習慣了。


    “嗯”莊恆微點了下頭,不再說什麽繼續看他的報紙去了。兒子跑上來大大的親了我一下,“媽咪好漂亮呢。”我一下子笑了,“少在這裏糊弄我,昨晚幹什麽去了我還沒好好的審你。看你一頭的汗,快去洗個澡,下來吃早餐。”他爽快地答應著去了。又隻剩下我與莊恆。


    短暫的沉默後,他再度出聲似乎想向我解釋什麽。“蘊茹,昨晚上是因為------”有解釋的必要嗎?我還有耳朵自己聽得懂,不就是是駱清玨有事兒,一個電話他便急急的趕了去。還有什麽好說的了?再多聽一遍,徒增我自己的痛苦罷了,我可不要我這一天又這麽給毀了。“福慶,快去叫人把我的車子開到門口來,我自己開去醫院。”我打斷他。


    “是,太太。可您還沒用早餐阿。”福慶有些遲疑的答。


    “不吃了,我時間來不及了。一會兒莊楠下來,讓他記得把維他命吃了。”說著我便頭也不迴的出門去。我慣用的奔馳坐駕已被司機開了出來,停在一邊。司機垂手站在一邊。見了我,他忙恭恭敬敬的將鑰匙交給我,“太太早,不用我送您去嗎?”“不了,我自己開就好。”我答,說罷上了駕駛座。


    家裏有四個專職司機。兩個供莊恆專用,一個負責全天候接送我。另一個由榮媽他們調配。當時請人的時候我是不想要個專門的司機的,原打算自己開車出入。莊恆執意不肯,他道,“別的事情都由得你,車你自己開我不放心。”大概當年他看著我開車撞到路邊的大樹上,至今餘悸猶存。連帶著再也不肯相信我的車技。在美國的時候,他就極少讓我開車,甚至連穆怡那裏他都打了招唿。迴到香港後,我進養和做醫生,上下班的他更是不放心,見他如此,我也隻得隨他。


    畢竟,在我進養和工作的事情上,他沒有多加幹涉,隻在有時看我顛倒黑白的忙時,稍稍的提過讓我出來自立門戶,不想看我太辛苦。而我一直覺得,在公立醫院做事,接觸那些普普通通的市民大眾。沒有利欲考量,沒有地位分差,沒有背景攀比,累是累一點,但是累的舒心,值得。至於付出和收入成不成比例這個問題,我真是一點也不在乎。就我那一月幾萬銀紙的工資,一年到頭累加起來,怕還不夠莊恆日中一小筆投資的零頭。反正也從來沒有養家糊口的壓力,全為興趣所在,想要學以致用罷了。


    半個鍾的車程,停好車一看表,8點十分,比預計時間還要早。幹我們這行的,不能遲到是最起碼的專業準則。對我們來說每一分一秒都是在跟死亡的較量中孰勝孰敗的關鍵,容不得有半點疏忽。去年我參與監督新進實習醫生的考試,九點考試鍾聲敲過不夠兩分鍾,便有一個小夥子急衝衝的趕了來,跑得滿頭都是汗。主考官是我大學時的導師,現在養和的行政總長曾華成,二話不說把他攔在了門外。那小夥子的眼神中極盡哀懇,曾sir卻不為所動。看那孩子垂頭喪氣的一步一迴頭的挪著身子離開,我心也不禁惻然。我知道這很可能意味著他的醫生夢就此破滅,很可能意味著數十年的寒窗苦讀盡成一場空。“一個連守時都做不到的人,沒有資格成為醫生。”曾sir望著他的背影冷冷的說。我歎息著答:“希望他能吃一塹長一智罷。當不了醫生,還有很多的其它選擇的。”曾sir不以為然地搖頭,“要是連這樣的坎都過不去,那更不必去當醫生了。”


    我的這位導師是當年紐約州立大學醫學院裏唯一的一位黃皮膚,黑頭發的中國教授。是他帶我入門,教會我醫術、醫德、醫者仁心。前兩年他從美國受聘迴港,執掌養和,再次相見,我已經是急診科的顧問醫生了,總算是沒有給老師丟臉。我曾在莊園設宴給他接風洗塵,莊恆也陪在一旁。這兩個人說起在美國的往事,莊恆居然還向老師提起當年幫我趕報告的典故來,大大的糗了我一番。還記得曾sir衝莊恆笑道,“莊先生不介意蘊茹出來工作,如此大度,實在是難得。”我真是啼笑皆非了。怎麽我辛辛苦苦的工作,而外界從媒體到導師,乃至身邊的朋友全都讚美莊恆去了?敢情那書是他替我讀的,手術是他替我做的,夜是他替我熬得不成?可氣的是這平白受了讚美的人居然一點推功的意思都沒有,還很是寵溺的看著我笑說,“她喜歡就好。”


    無論如何,老師的教誨我謹記在心,時刻不敢或忘。既然我不願呆在家裏過我的貴婦生活,既然我決定要穿上白袍承擔起生命的重量,那我就和所有普普通通的醫護人員一樣了。在生與死麵前,無所謂貧窮富裕,無所謂身家背景,無所謂豪門竹門,有的都是一樣的對生的期盼,對死的無奈。


    剛要進醫院大門,耳邊卻傳來福慶的喊聲,“太太,太太。”我困惑的迴頭,果見家裏的車子停在路邊,福慶向我跑來,手裏還拎著保溫盒。我看她跑近,不禁皺起眉問,“你怎麽來了?”她將保溫盒遞到我的手上,喘著氣道。“先,先生要,要我給您把早餐送來,怕,怕您顧不上去買,胃又疼了。”我愣愣的看著手中的食盒。這些年顛倒黑白的忙,胃是一直不大好。餓的時間久了,就會隱隱犯疼。有兩次疼得厲害,著實把家裏人給嚇著了,崔炯給我詳細的檢查過後,明明白白的告誡我不能再這麽折騰下去了,飯要按時吃,酒不能再碰。莊恆當然也是知道的。我澀然一笑,對福慶說,“行了,你迴去吧。”說罷便徑直走進醫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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