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秋仁的藥十分有效。才剛第三天,致遠便能下床了。雖然動作大些還是會疼,但尋常走路已經沒有什麽大礙了。剛一下床,他便要求顏華帶他去找阿依。


    阿依彼時正在跟著夫子學習漢語,偶然抬頭,從窗戶裏看見致遠正站在院子裏微笑著看她,心中一暖,也迴報地扯了扯嘴角。她是真喜歡致遠那純淨又溫暖的笑容,這些天,她常常會想起他的笑臉,然後不由自主地也想要笑一笑。她記不清自己已經有多久沒有笑過了,她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笑。在這之前,從來沒有人對她笑過,她也從來沒有遇到什麽讓她覺得值得為之一笑的事,畢竟在過去的那些年裏,她在世人眼中,不過是個肮髒惡心的乞丐,人們看到她都會遠遠地繞開,避免蹭上她身上的汙垢,或是被傳染上虱子跳蚤之類的寄生蟲。而她所有關心的事,不過是吃飽肚子罷了。沒東西吃的時候自然是笑不出來的,即使是吃飽了,那也隻是慶幸自己不至於馬上被餓死,沒有半分值得笑一笑的。至於她與之為群的那些野狗們,高興了便是汪汪汪,不高興了也是汪汪汪,更無所謂笑。於是她便也不覺地得自己需要笑。


    阿依迴頭看了一眼正在專心致誌糾正玉麗發音的夫子,有些坐不住了。伸手摸了摸一直藏在口袋裏的幾塊鵝卵石,有些蠢蠢欲動。


    致遠似乎看出了阿依的迫不及待,臉上的笑意更深。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院門,最後指了指夫子。示意阿依自己會在院門口等她下課,讓她安心先上完漢語課。


    結果,他剛剛在院門邊站定,院中便響起了腳步聲。他迴頭一看,果然,阿依已經溜出了課堂。在她身後,玉麗吐孜居然也緊跟著溜了出來。


    一共才兩個人的課堂,兩個學生一起溜了,教課的夫子隻能站在教室門口目瞪口呆地吹胡子。致遠有些尷尬地向夫子揮了揮手。這個夫子他認得,小時候去外祖家裏曾經見過。他隱約記得這個夫子的父親是漢人,母親來自西域。但具體是西域哪個國家的,他記不清了。總之,這位夫子通曉西域多國語言,因此年輕的時候曾多次跟隨外祖父出征西域,是外祖父軍中的翻譯。他和致寧小時候萬度歸曾讓他們跟著這位夫子學過一段時間西域的語言。無奈何兄弟兩個雖然都是習武的天才,但在語言方麵卻雙雙缺根筋,兩個人學得非常痛苦。兩個月後,寧願天天挨打也不肯再去上外語課,萬度歸雖然教子嚴厲,但也看出一對兒子的確沒有語言方麵的天賦,便也不再逼他們,就此作罷。


    夫子此時也認出了致遠,無奈地搖了搖頭,吹著花白的胡子道:“夫人交代,一日兩課。早課辰時至巳時;晚課申時至酉時。今日便算了,下次二公子再要找她們去耍,請務必算好時辰。這兩個姑娘學習語言的才智遠勝於二公子當年,二公子切莫耽誤了兩位姑娘學習。”


    致遠抓抓腦袋,嗬嗬幹笑了兩聲,向夫子吐了吐舌頭,趕緊帶著兩個女孩兒逃離了夫子的視線。


    “怎麽還沒下課就溜出來了?”致遠帶著兩個女孩兒快步在公爵府裏七繞八繞,遠離了夫子教習的小院,才放緩了腳步問道。


    “學勢頭,不學碩花。(學石頭,不學說話。)”阿依的迴答幹脆明了。


    致遠不禁笑了一聲。可不是嗎,她當時就是為了學習飛蝗石才來的大魏,並不是為了來學語言的。他又問樂顛顛跟在後麵的玉麗吐孜:“你怎麽也跟來了?”


    玉麗看了看阿依,眨巴眨巴圓溜溜的大眼睛,道:“我也學。”


    致遠停下腳步,探究地看向阿依,問:“你為什麽想學飛蝗石?”這其實是他這些天一直在琢磨,卻一直沒有琢磨明白的一個問題。他覺得對於阿依來說,最重要的就是要解決生存問題。可為什麽他以平城豐腴富足的生活勸說她時,連玉麗吐孜都動心了,她卻半點也不為所動,反而對他擲飛蝗石這樣的戲耍之技這麽感興趣?


    “扔勢頭,大禿子。”阿依一臉認真地迴答。


    “禿子?”致遠一愣,“啊!兔子!”致遠忽然想起,當時就是因為他隨手用石頭打死一隻兔子,才成功引起了一向冷漠的阿依的注意。“那為什麽不想學射箭?”他比劃了一個拉弓射箭的姿勢。他記得阿依在看到射聲營操練射術的時候,也表現出了興趣,可是當他說願意教阿依箭術時,她卻又不感興趣了。


    阿依神色微微一怔,似乎是在迴憶什麽。過了一會兒,道:“太大。會壞。”


    致遠仔細琢磨了一會兒,大概明白阿依說的其實是兩件事。弓太大,攜帶不太方便;弓弦是牛筋做的,箭是竹木削的,用的次數多了的確會斷。他不禁在心裏佩服阿依好算計。對於他這種正規軍的將領來說,射術當然是需要千錘百煉的主要功夫,飛蝗石不過是他在學習箭術之餘,自己參悟練就的小把戲。在戰場上雖然也會用到,但畢竟射程和殺傷力都不及射箭,因此通常是作為輔助技能,以出其不意取勝。但是對於阿依這樣的流浪者,弓箭之類的大型兵器的確並不適合,而飛蝗石卻因其便於攜帶,又隨處可得,最是適合不過的。怪不得當她看到射聲營的軍士們百步穿楊的好箭術時雖產生了興趣,最後卻還是放棄了學習。


    “那你又為什麽要學飛蝗石?”致遠又問玉麗吐孜。據他的觀察,玉麗和阿依的性格迥異。她很早就被平城舒適富足的生活所吸引了,這才應該是她願意來大魏的首要原因。當初他以飛蝗石打死兔子的時候,玉麗和小黑獒一樣,注意力都在那隻被打死的兔子身上,完全也沒有關心兔子到底是怎麽死的。為什麽這會兒又想起來要學了?


    玉麗又看了阿依一眼,奇怪地看向致遠,似乎在迴答一個理所當然的問題:“幫姐姐打兔子。”在西域的時候,阿依和玉麗吐孜之間很少用語言交流,因此彼此也沒有什麽稱唿。到了平城,住進國公府,玉麗發現這裏的人們互相都有稱謂。一開始,她直接叫阿依的名字——其實她也是最近才知道阿依的名字。不過,很快就被夫子糾正了:“阿依的年紀比你大,你該叫她‘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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