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恨黎陽 迷霧輕裳


    廣袖翩飛,舞伎曼妙的身姿如楊柳當風;檀口輕啟,歌女清越的嗓音似黃鶯鳴啼。輕歌曼舞,婉轉絲竹,美人如花,醴漿醉心。無論外麵四季如何變換,裝潢精致的落雁閣內永遠是一片春意。羅輕裳調整好臉上的表情,鄙視和厭惡統統被和煦的笑靨所掩蓋。伸手輕輕地推開虛掩著的門,他緩步走了進去,一陣輕佻濃豔的胭脂香暖撲麵而來。


    倚在楠木涼塌中的粗鄙大漢此時左手攬著一名俊俏少年,右臂環著一位嬌豔美女,眼睛盯在輕靈媚惑的舞姬光潔的香肩上,身後還立著個清秀的丫頭給他捶背,根本沒意識到有人進了屋子。


    抬手暗示一切繼續,輕裳的視線落在了牆角被麻繩捆作蠶繭狀的小身影上。恰巧那孩子也在打量著他,兩人目光相碰後都略微閃了閃。


    羅輕裳心中著實有些驚訝。想他見過的漂亮孩子如同過江之鯉,可是像眼前這個孩子這般,即便青絲散亂狼狽至極卻還是讓人生出驚豔之感的就可謂是鳳毛麟角了。況且一般的孩子被這麽綁著丟在地上,麵臨著身陷汙淖的命運,總應該會有點正常的反應,要麽大哭大鬧,要麽畏縮怯懦,要麽呆傻癡愣。反觀這個孩子:看樣子至多也就七、八歲,但眼神清明銳利,神態沉著冷靜,怎麽看也不像是尋常人家出身……


    百裏騏也略感意外。


    雖說長久以來殺手和娼妓同屬下九流的行業,但他頗不能認同這種以色事人的工作。即便沒有存著鄙視的態度,遇上那些倚門媚笑的庸脂俗粉他也絕對不會想看第二眼。而最令他看不上的還要數男娼,在他看來那些手腳不缺甚至有些心計的男人實在是自甘墮落,有辱男人的尊嚴。雖然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是身不由己,但隻要有一口氣就應該想辦法逃走不是麽?他實在無法忍受一個男人穿紅戴綠塗脂抹粉嬌聲細氣笑容柔媚的樣子,光是想想就一身雞皮疙瘩!


    但眼前這個一看就是男人的,明明穿著一身大紅色的錦緞,明明戴著好些珠寶配飾,明明長相柔美笑容明媚,明明步步生蓮儀態萬千,明明有擦過脂粉籠過熏香,明明是這青樓中的頭,但是偏偏讓人生不出一星半點的惡心厭惡。奇異的是這身明明很爛俗的打扮竟襯得他如謫仙般明淨耀眼,連百裏騏都覺得似乎他就應該是這種打扮……


    兩人相互審視揣度的工夫,一曲歌舞已畢,眾人悄無聲息地退出門外,隻留下意猶未盡的大漢和彼此打量的兩人。


    方到此時,那陳爺才發現屋子裏多了個大美人,登時借著酒勁蹭上身去,涎著臉笑道:“我說輕裳呀!你可真是越來越漂亮了,不過也越發矯情拿大了!”


    “陳爺真會說笑!”羅輕裳不著痕跡地向後滑出了半步,再次拉開兩人間的距離,靈巧的步法與笑容下一閃而過的殺機悉數落入緊盯著他的百裏騏眼中。


    一把撲空的大漢有些驚訝地甩甩頭,使勁眨了眨一雙鼠目,自言自語嘟囔道:“怎麽這麽點甜酒就醉花了眼?”說罷抬眼看了看輕裳,似乎想確定他的位置。


    羅輕裳適時開口提醒道:“陳爺突然造訪不會隻為了和輕裳敘舊吧?”


    大漢聞言一頓,目光瞄向角落裏的百裏騏,立刻拍著腦袋笑嚷道:“哎呀!看我這渾記性!倒把他忘一邊去了!”


    不甚在意地朝角落瞥了一眼,輕裳淡淡笑道:“您請開個價吧。”


    五指一張,大漢小心翼翼地盯著輕裳的眼睛:“一口價,五百兩!”


    輕裳幽雅地笑了,仿佛聽見什麽好笑的事情一樣,直笑得大漢的目光飄忽起來方道:“陳爺真愛開玩笑!我月影樓現在的四個當家頭牌身價加在一起也沒有這麽貴呀。”


    大漢眼睛一轉,大步走到百裏騏麵前將他拎起來向輕裳晃了晃:“你是相人的老手,就憑這臉蛋,幾年後絕對能紅透東渝!”


    “不錯。”輕裳不緊不慢地點點頭,在一旁搭了軟墊的雕花木椅上坐下來:“但是我要賠上幾年的時間教養他。他年紀尚小變數頗多,就算是塊璞玉也未必就能成器。若是幾年中他有個什麽好歹,那我的銀子豈不就打了水漂?況且看他細白文靜,定然不事童棄兒,若是他的父母家人尋上門來,我這小本買賣可吃不起那個官司。”


    “我可沒偷沒搶!這小子真是我撿來的!”大漢扯著嗓子嚷嚷道。


    羅輕裳瞟了一眼在大漢手中晃蕩的百裏騏,後者竟很配合地點了點頭。片刻怔忪,輕裳倏得露出一抹了然的微笑,別有深意地瞅著他,嘴上卻是對那大漢說:“若是有這麽便宜的事我也不在這樓裏待了,成日去街上走走逛逛,興許能找著更好的呢!”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大漢被擠對得臉紅脖子粗:“我陳老虎自打出了娘胎就沒扯過謊!這小子明明就是被人從紅園裏扔出來的,我順手撿來犯了哪門子王法了?”


    “西街紅園?”輕裳垂下的眼睫動了動,百裏騏不由心中一凜。


    “是啊!我可是親眼看見……”大漢剩餘的話僵在嘴裏,低頭瞪著瞬間穿胸而入的鋼鞭。這鋼鞭的做工極盡精巧,細小的鎖扣連著數節滿是凹槽倒刺的鋼條,細長的鞭體還比不上一根發釵粗,一端軟綿綿地像條錦繩般纏繞在輕裳雪白的皓腕上,另一端卻輕易地穿透一堵厚實的肉牆。


    一切仿佛都靜止了,屋中的三人都保持著自己上一刻的姿勢。


    百裏騏一動不動地看著那條離自己眼睛不過三寸遠的鋼鞭。即便剛才他緊盯著輕裳的手,但隻是眨眼間鋼鞭就已經是現在的樣子了。對方手上的動作太快,百裏騏甚至沒有看見他動過。


    血沿著鞭子的溝槽慢慢流了下來,離那隻擎著它的手越來越近。就見輕裳伸出修長的尾指將鋼鞭輕輕一勾,鞭子就如靈蛇般從大漢的胸膛中抽出。倒刺帶出的血肉濺得四周地毯上一片猩紅,可當它繞迴主人手腕上時卻是幹幹淨淨通體銀亮。


    身後的軀體像一塊破門板似的倒下,與此同時百裏騏被一條絲帶扯著飛進了一個香暖的懷抱。


    輕裳將他抱在腿上,單手就解開了麻繩上的死結。百裏騏安靜地任由他一圈圈把纏著自己繩子繞下來,忽然聽見一聲輕歎:“碰到我,真是你自己的命數。”


    抬眼對上那雙盈盈的眼眸,百裏騏驚訝地發現輕裳的眼睛竟然是紫色的——閃著不似凡人的妖豔光芒,宛如一片紫色的海洋將他深深吸引。眼前仿佛有千萬朵紫色的牡丹霎時綻放,一時又引來大群的紫色蝴蝶在花叢間穿梭飛舞……待到百裏騏意識到自己產生了幻覺,他已經渾身麻痹動不得了。


    輕裳仔細看了看他,執起他的手送入一縷真氣,探了半晌也不見任何迴應。蹙起彎彎的眉,輕裳狀似不解地戳戳百裏騏的側肋。又痛又癢的百裏騏身體自然地了一下,如果能說話他早就叫出來了,奈何此時靈魂仿佛脫離成了看客,從頭到腳都不聽他的指揮。


    “奇怪啊……”輕裳略低下頭與僵著脖子瞪著他的百裏騏對視,後者立刻移開了視線。輕裳伸手支著下巴笑道:“真有意思!你明明沒有內力,但中了我的幻術竟然隻是渾身麻痹,神智卻沒有渙散。一般的成人都抵禦不了,你一個小孩居然會有如此堅定的意誌力?!還是說……有什麽我不知道的內情呢?”


    即使不看他,百裏騏也能感覺到他敏銳的審視。好在門上忽然響起幾聲規律的扣擊,接著一名少年打開門走近輕裳,向他施禮後輕聲道:“客人到了。”


    羅輕裳將百裏騏往少年懷裏一送,起身伸手理了理衣衫,慢慢說道:“好好看著他。還有,把這裏收拾幹淨,真髒。”


    說罷,便邁著優雅的步子從半開著的門飄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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