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蘇乩很快就迴過神來,繼續指著多寶閣上的東西向天道說起來。


    她和智腦都是心知肚明,唯有天道看著她恍惚了幾息時間,又很快迴神,若無其事的樣子,便眨了眨眼睛,好奇問道:“你在想什麽?”


    短短五個字的問題問出來,驀然一室寂靜。


    蘇乩頓了好一會兒,沒說話。


    主要是,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問她在想什麽,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一瞬間想了很多,腦子裏走馬觀花一樣閃現著那會兒在商王宮時和帝辛相處的種種。


    實際上,說她對帝辛的感情有多深刻吧,那就過於誇張了。


    她是了解人類有關的七情六欲,卻也隻能算是一知半解,她就隻是能單純的感受到,她對帝辛還有哪吒他們是喜歡的,是在意的,再具體的,她就完全分辨不出來了。


    但不可否認,她從一個機械生物變成碳基生物後,十之八九的屬於碳基生物的情緒都是在帝辛身上感受到了。


    ——他是不一樣的。


    蘇乩這麽想著,就開始思考,帝辛是有哪裏不一樣呢?


    在青丘的時候,她的長輩也是有的。不過她血緣關係上的父母走得早,死的時候她自己連獨立捕食都做不到。後來是族中有位長輩看著她可憐,偶爾會施舍她一些野獸生食。


    蘇乩那會兒不喜歡吃生食,可為了活下去,也就那麽吃了。


    ——這麽說想表達的是,蘇乩對長輩的印象真的就非常的單薄了。


    然後是友情。她在族裏,和一般的狐狸食譜都是不一樣的,況且她因著是托生於狐狸身,天生就有靈智,可旁的同齡狐狸卻不一定。


    他們得有一定的天地造化,才能開了靈智。


    蘇乩這情況,放在人類之中,就得讓人讚一句“早慧”了,還是非常天才到鬼才程度的早慧。


    ——總之是無論如何都玩不到一塊的,更別說產生什麽友情。


    這麽細細看下來,能稱得上“友人”的,非要說的話,也就石磯能算得上一個了。


    不過石磯性格冷清,又沉迷修道,和蘇乩相處時,最多的便是論道——蘇乩也不是不喜歡論道,就是吧,這樣的相處總覺得略顯生疏了些。


    是有些“淡如水”的意思。


    鄭重多過於親昵。


    至於哪吒楊戩幾個,在蘇乩眼中全然就是後輩了。


    幾個小朋友都屬於天資聰穎年歲尚小的那種,和他們遇見時蘇乩又正好已經對人類世界有了幾分了解,對著他們不自覺便將自己放在了長輩的位置上,下意識的就會護著。


    至於朝堂中其他大臣們,相處起來則是有些類似於長輩,有些類似於師長,也有些是亦敵亦友的樣子。


    所以帝辛是不一樣的。


    蘇乩唯有在帝辛麵前的時候,才會有一種自己是被寵愛著的感覺。


    ——入了心的,也不過是一個“獨一無二”。


    蘇乩又是恍惚了好半晌,直到被耐不住的天道扯了一下袖子,才迴過神。


    小團子也不知道是久久等不到蘇乩的迴答忘記了剛剛的問題還是看出蘇乩沒什麽想迴答的欲望,扯的蘇乩迴了神之後,便又指著多寶閣上一個造型別致的小玩意兒問道:“這是什麽物什?又有何用?”


    蘇乩順著小團子手指指的方向看過去,然後就:“……”


    她沉默了幾息的時間,忽而就禁不住有些惱怒。


    ——那人都已經將商王宮裏的經曆盡數放下,偏生自己在這看見什麽都能想起他。


    甚至連這會兒落腳的宮殿法寶都是他送的。


    蘇乩:“……”


    #生氣jpg.#


    問題是她用的最順手也最喜愛的東西,十之八九都是出自帝辛之手。


    這就很令人心塞了。


    蘇乩心塞了足足十幾分鍾,“嘖”了一聲,嘴裏嘟囔道:“分明是他自己擅自和乩做了約定,這會兒說不記得就不記得……”


    ——這如何讓人甘心。


    蘇乩到這會兒其實並沒有太多的想法,她隻是單純的覺得,隻有她一個還因著這樣一個約定而糾結不已,這也未免太過不公平了啊。


    於是聽到她這聲嘟囔的智腦,忍不住也跟著心塞了起來。


    它是能看出來蘇乩是真的對這個約定更加在意一些,但……問題是,她現在是這樣,不代表念叨的久了之後,心裏的想法還是這樣。


    沒聽說過那一句什麽——


    #自我攻略,最為致命#


    智腦憂心忡忡的覺得,蘇乩要是再這麽在意下去,指不定哪一天就“自我攻略”了。


    它悄摸摸尋思了幾天,終於下定了決心,某天在蘇乩考慮著要去得地點的時候,一本正經建議道:“你心中既覺得在意,那就去找他啊。”


    智腦平靜的聲音裏聽不出半點兒私心,見蘇乩表情猶豫它還補充呢:“反正現如今我們無事一身輕,你也知道他沉睡的地方,我們有大把的時間去和他掰扯,直到他想起那個約定。”


    ——然後你就可以將這件事放下了。


    蘇乩覺得智腦的建議很有幾分道理,於是她整理了一下,就真的去了帝辛沉睡的地方。


    ——天道那次隻來了小半天時間就很快又離開了,它總歸是天道,哪能這麽隨心所欲的化身在人間溜達。


    因而蘇乩這裏來找帝辛,依舊是獨身一人。


    第二次過來她就很有些輕車熟路的意思了,過陣法的時候都輕輕鬆鬆,沒多耗費什麽精力,然後就見到了那隻沉睡的鳳。


    帝辛的姿態還是如同蘇乩第一次過來時一樣,整個鳳和下麵熾熱的岩漿幾欲融為一體,似乎下一秒就能燃燒起來一樣。


    蘇乩看著,不自覺就怔了一下。


    因為這次在她下去的時候,沉睡的鳳就主動睜開了眼睛。


    蘇乩和那雙眼睛對視了幾秒鍾,元鳳突然仰頭發出一聲清越的鳴啼。


    下一秒,紅色的火焰猝不及防燃燒開,一個人影自火焰中顯現出來。


    蘇乩下意識唿吸就滯了一下。


    那人身上一件外袍顏色緋紅,那色澤恍惚像是鮮血染就,又恍惚是火焰燃燒,一張臉輪廓線條分外好看,一雙眼睛眼尾微微翹起一個鋒利的弧度。


    ——這分明就是帝辛的模樣。


    蘇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試探的叫了一聲:“帝辛?”


    那人抬眼,視線凝在蘇乩臉上,好一會兒,又直直的對上了她的眼睛。


    蘇乩:“……”


    蘇乩靜靜地和他對視著。


    約莫過了好幾分鍾,元鳳那落在蘇乩眼睛上淩厲的視線突然就軟了三分,他張了張口,道:“你來了。”


    蘇乩:“……”


    蘇乩有那麽一瞬間的慌亂。


    這個反應,到底是個什麽情況啊。


    她尋思著若是更偏元鳳一些,那不能這麽柔和,但若說是帝辛,卻也略顯冷硬了。


    蘇乩好半晌,幹巴巴點了點頭:“是,乩應約而來?”


    元鳳便勾著嘴角,露出一個極細微的笑。


    蘇乩並沒有錯過他這個微笑,不知道怎麽的,心裏就鬆了一口氣。


    不過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她心裏又有些不舒服——不是因為他這樣不如何熱情的表現的不舒服,而是,似乎預感到什麽她不想看見的事即將發生的那種不舒服。


    蘇乩知道這並不是自己的錯覺。


    不說修道者原本修為越高深冥冥之中心血來潮的感應就越及時越準確,更何況蘇乩完成天道的任務之後,被此世所庇護的她說是天命之子也不為過。


    於是蘇乩睫毛顫了顫,錯開帝辛的視線,說道:“乩答應過,會過來找你。”


    ——而你也答應了乩,會記得乩。


    帝辛聽出她未竟的話,就微怔了一下,繼而迴神,道:“你向來言出必行。”


    蘇乩:“……”


    蘇乩不知道這話她要怎麽接。


    同時她心裏那股不舒服的情緒就越發明顯。


    她和帝辛相處時,除了最開始的小心翼翼,之後就一直是放鬆的、是隨意的,可偏生這會兒,卻是這樣一副生疏且尷尬的樣子。


    她……心裏就有些小難過。


    蘇乩想,她可真不喜歡這樣的帝辛。


    甚至還有些小委屈。


    她視線轉了轉,問帝辛:“你在這火山裏……”


    她問了一半又頓住了。


    本來是想問問帝辛在火山感覺怎麽樣呢。不過想想,這樣的環境還能怎麽樣?


    帝辛當年在商王宮裏吃的用的總是最好的,蘇乩也能看出來這人對生活質量是有講究的,但凡有一點兒不好的地方他寧可不吃、不用,也半點不肯將就。


    ——她即便是問了又能如何。


    這是帝辛作為元鳳應該承受的因果。


    元鳳看著小姑娘失落的樣子,不知道怎麽的,忽然就想起來,那會兒在商王宮的時候,帝辛的肉身因為元始搞的事情而內傷嚴重,小姑娘在自己麵前,第一次掉了眼淚。


    那個時候的帝辛覺得心疼的緊,這會兒元鳳想起來,不受控製的,心裏就軟了一下。


    這樣的感覺讓元鳳不自覺皺了一下眉,這樣的表情讓他原本就鋒利的眉眼看著就越發不可接近了。


    蘇乩:“……”


    蘇乩看見他皺眉,心裏也有點兒不高興了。


    她尋思著自己含辛茹苦(?)千裏迢迢為了一個約定吃力不討好的來到這火山裏,第一次不承認也就罷了,這一次倒是承認了,卻又是這樣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


    蘇乩咬了咬牙,差點兒轉身就想走。


    ——比起任性,她還真沒怕過誰。


    不過她的行動並沒有成功,因為上一秒還眉頭緊皺的元鳳突然輕輕歎了一口氣,手掌一翻,從岩漿中抓出一個案幾並兩個圓凳兒。


    “且坐下,我們談談吧。”


    蘇乩:“……”


    蘇乩沉默了一下,說:“好。”


    兩人相對而坐,沒有立刻說話,也不知道是在整理語言還是怎麽著——反正蘇乩就是單純打算聽一聽元鳳要談什麽。


    畢竟是他自己提出要談一談的,不然這會兒蘇乩都轉身走了。


    以及這麽幹坐著,說實在的有點兒小尷尬。


    蘇乩硬撐著不說話,也是有些賭氣。


    元鳳垂眸看她,分明他並不是會注意到這種小事的性子,可偏生就發現了小姑娘這樣的小賭氣。


    有那麽一瞬間元鳳差點兒沒忍住笑出來。


    不過他並沒有真的笑出來。


    他想著,小姑娘性子可傲著呢,自己若是真的笑出來,她指不定要如何惱怒。


    元鳳琢磨著自己隻是帝辛的時候,見過小姑娘各種各樣的表情,卻也難得見她這般賭氣的樣子。


    ——不過看起來倒是更加“活”了一些。


    便真的如同一個擁有正常的七情六欲的人一樣了。


    意識到這一點,元鳳心裏驀然酸了一下。


    怎麽著他和小姑娘相處了幾十年時間不見她如此,到如今卻“活”了起來。


    這樣酸澀的心情還未成型,就將元鳳鎮在原地。


    他猛的就怔住了。


    ——這樣的反應,簡直就好像是已經條件反射成習慣了一樣。


    就比如說此刻,他看著小姑娘垂著眼睛在對麵坐著,下意識就想拿出一些果子朝小姑娘遞過去,心裏還能想著,小姑娘向來愛吃這些。


    若不是這裏什麽東西都沒有,他差點兒就真的這樣做了。


    元鳳僵硬著身子,坐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會是這樣的反應。


    他以為不過幾十年的經曆而已,比起他以往千萬年的記憶,算不得什麽,他的理性是這樣告訴自己的,他的感性裏也是這樣認為的。


    可這原本打算想要將事實說開的“談一談”,卻驀然將元鳳的認知打破。


    他的記憶他的情感都不以為意,然而他的身體下意識的作為則截然相反。


    ——這未免太過可笑!


    迴過神的元鳳看向和他對麵而坐的蘇乩,目光冷厲。


    蘇乩:“???”


    #心中委屈無人訴說#


    她肚子裏陡然冒出一股鬱氣,心說講道理明明是你說要談談,這會兒突然一副#你又要搞什麽幺蛾子(大霧)#的表情看過來什麽意思?


    麵對此情此景,智腦差點兒樂開了花。


    它小心瞄了一下元鳳——它不比蘇乩心大,向來更加謹慎又仔細一些。


    先前看著他行雲流水自然而言的時讓蘇乩坐下時,智腦就有點兒膽戰心驚。


    ——實在是這一套動作它眼熟的不行。


    於是等元鳳神情變了的時候,它很快便從元鳳那冷厲的眼神下領悟到了他心中的真實感受,當下就:“……”


    ——喵喵喵?


    你就不能堅定的認為自己作為帝辛的記憶確實微不足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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