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亦安迴門,最高興的莫過於老太太。


    “母親這是合不攏嘴了。”


    一高挑身材肌膚微豐的婦人含笑給老太太遞了茶。


    三夫人去廚房看顧午宴去了,留在這裏伺候的是程亦安繼母二夫人苗氏。


    老太太今年五十五,早到了好好享福的年紀,卻是因老太爺去世的早,幾個兒子不大成器,她一人操勞一家子,堆了一臉皺紋,今個兒倒是好不容易笑了一臉,拉著程亦安不肯鬆手,


    “明明才出嫁不過兩日,我竟是覺著許長時日了。”


    程亦安出生時,老太爺已經過世,老太太孤寡一人,夏氏撒手後,老太太將程亦安抱在自己屋裏養,祖孫倆十七年來相依為命,誰也離不得誰。


    老太太這話一出,倒是勾出了程亦安一眶淚,於老太太而言隻是三兩日,於程亦安而言,已是五年未見,已是生死相隔。


    她趴在老太太胳膊低泣不止。


    程亦安下頭坐著一十六七歲的少女,見二人這般親昵,輕輕癟了癟嘴,半是吃酸半是不滿,


    “二姐姐是祖母心肝兒,我們餘下三個抵不過姐姐一個。”


    說話者一雙丹鳳眼別有幾分俏麗,則是程亦安的繼妹,府上三小姐程亦芊。


    她這話狠狠引起了餘下兩位姑娘的共鳴。


    大老爺膝下有一對雙胞胎兒子,一個未嫁的長女,大小姐年紀也僅僅比程亦安大一歲,今年十八,名喚程亦晴,同是老太太膝下養大,她父母雙全,又占了個嫡長女的名頭,生得也花容月貌,論理比程亦安更招媒婆歡喜。


    她坐在左下首默默喝茶。


    剩下一位便是三老爺的女兒,四小姐程亦枚,這是個有名的呆子,平日不諳世事,不過祖母格外疼愛程亦安,是看在眼裏的。


    苗氏見狀,嗔了女兒一眼,


    “你姐姐出嫁了,往後便是別人家的人,一年也難迴來幾趟,今個兒迴門,你該歡快才是,何以吃姐姐的酸?”


    聽著倒像是維護程亦安,實則是暗點程亦安,往後沒事別往娘家跑。


    程亦芊一聽這話,鳳眼睜得亮晶晶的,與苗氏說,


    “娘,既然往後姐姐不常歸家,姐姐的院子能不能挪給我住!”


    這話一落,東次間內靜了靜。


    苗氏悄悄看了一眼老太太,見老太太臉色沉下來,朝女兒使了幾個眼色,就不吱聲了。


    老太太對程亦安偏愛到什麽地步呢,將府上景致最好的院子給了程亦安。


    當初大夫人和苗氏均是不滿的,大夫人認為當給自己女兒大小姐程亦晴,二夫人苗氏認為當給自己女兒程亦芊,三夫人心想既然你們爭執不下,不如幹脆給她女兒程亦枚?


    老太太的解釋是,“安安沒娘疼,我少不得偏她一些。”


    這話並沒有什麽說服力,以至於大夫人認定程亦安搶了自己女兒的風頭,迴門這樣的喜慶日子,她也告病不曾露麵。


    程明昱既然將婚事派給了四房,長幼有序,也該大姑娘程亦晴出嫁,就因著老太太偏愛程亦安,大好的婚事落在她一個孤女頭上,大夫人恨得咬牙切齒,當初若不是以為這門婚事十拿九穩,她也不至於拒了旁的幾門好親,害得她女兒尚待字閨中,為人恥笑。


    老太太看著底下滿腹怨言的兒媳孫女們,不禁搖頭。


    她們一個個怨她偏心,孰不知這門婚事從一開始注定就是程亦安的。


    她這般做,是殫精竭慮,為整個四房掙前程呢。


    老太太不屑於解釋,徑直發話,


    “安安嫁得近,逢年過節還是常迴來的好。”


    言下之意是院子要留給她。


    東次間內瞬間安靜如斯,一場好好的迴門宴已沒了興致。


    午宴過後,程亦安哄著老太太眯會兒眼,便迴了自己的閨房。


    從老太太院子角門出來,沿著石徑往東麵過一條曲折石橋,目光緊隨腳下一隅溪水望去,隻見芍藥滿地,秋菊如霞,曲徑通上一片鄰水的寬台,花繁木繞,十分的好景致,再往後連著穿堂進去,便是正院。


    程亦安久久立在石橋上,目光定在穿堂口不語。


    前世她是如何與陸栩生和離的呢?


    便是拜她的繼母和繼妹所賜。


    出嫁一年後,一日祖母突然病重,也不知老人家稀裏糊塗說了什麽話,傳了一些不好的謠言出來,那苗氏便跟發了瘋似得鬧,緊接著沒多久,便出事了。


    她過去繡的一個香囊被從範玉林的書房翻出來,而範玉林寫得一首相思詩落在她閨房裏。


    程亦安在陸家聽說此事,氣得發抖。


    她的香囊明明由守宅的丫頭收在閨房匣子裏,怎麽可能在範玉林那兒,她更不曾收過範玉林的什麽詩賦。


    後來證明,這是繼母和繼妹的手筆。


    守宅的丫頭不曾跟著出嫁,往後在繼母底下討活,很容易就被收買了。


    事兒並不複雜,影響卻極其惡劣。


    很快京城議論紛紛,說是她本與範玉林兩情相悅,是陸栩生橫插一腳,斷了他們的好姻緣。


    這種事人雲亦雲,捕風捉影,越辯越黑。


    所有矛頭直指程亦安。


    婆母王氏壓根不聽她解釋,指著她喝罵,責她不檢點,丟了陸家臉麵,意在逼她和離好改聘王氏女為媳。


    那時她剛經曆小產傷心欲絕,被婆母壓得喘不過氣來,又顧念著程氏和陸家的臉麵,與陸栩生提出和離,陸栩生毫不猶豫答應了,並成功說服皇帝解除婚約。


    她就這麽迴到了程家。


    而那繼母目的不止於此,隻道她搶了本該屬於程亦芊的婚事,非要把自己女兒替嫁給陸栩生,甚至摁著祖母的手,寫了一封續婚書,祖母就這麽被氣啞了,好在事情驚動長房,長房大老爺程明昱從外地趕迴,了解事情經過後,果斷將苗氏和程亦芊送迴老家,予以圏禁,並對外解釋了此事,那封所謂的續婚書也不曾送出程府大門。


    可程亦安的名聲已經被敗壞,程家聲譽受損,怎麽辦。


    範玉林順勢求娶,祖母和長房合計,一麵對外聲稱她病逝,保全聲譽,一麵悄悄答應了範玉林的求婚,並準許夫婦二人迴益州過日子。


    從那之後,祖母病逝她都不曾迴京,唯有程亦彥每月著人送份例給她,聊解思念。


    而今生再次迴到這座宅子,她第一要務,便是要將這裏毀得徹徹底底的,不叫旁人有誣陷她的機會。


    都重生了,何必再小心翼翼,何必再瞻前顧後,豁出去,痛快地燒個幹淨。


    香油燭火,如蘭已備好,程亦安計劃借著午睡的由頭,“不小心”燒了閨房。


    程亦安將原先守在這裏的兩個粗使丫頭使出去,帶著如蘭進了裏屋,一切準備就緒,程亦安拿著火折子從裏屋掀簾而出,


    一道修長身影矗立在廳堂正中。


    陸栩生環顧四周,輕輕嗅了嗅,隨後皺眉,“你在做什麽?”


    程亦安唬了一跳,忙將手裏的東西往身後一藏,反問道,


    “你怎麽還沒迴去?”


    來之前商議午膳後便叫陸栩生離開。


    陸栩生直視她的眸子,那雙杏眼如澄澈的兩汪水,挾著動蕩的漣漪,大約是被他瞧得不自在了,移開眼去。


    他忽然發現,程亦安很善良,也很單純。


    她不會算計人,做壞事會心虛。


    片刻覺著自己氣勢弱了,她還非梗著脖子又瞪過來,


    “你先迴去吧!”


    兩腮似飄了紅雲。


    怪可愛的。


    他前世怎麽就沒能護好她呢。


    陸栩生伸出寬大的手掌,


    “給我。”


    程亦安愣住。


    陸栩生何等人物,常年征戰讓他對危險有天然的敏覺,聯係前世的事,他猜到程亦安要做什麽,眼神往她身後瞟,


    “把火折子給我。”


    程亦安慢吞吞將火折子拿出來,狐疑盯著他,“你要幹什麽!”


    陸栩生將火折子扯過來,笑道,“傻姑娘,這鍋我來背更好。”


    妻子要掃除前世和離的絆腳石,他豈能不添把火。


    程亦安籲出一口氣。


    也對,她這一燒,指不定惹出許多風波,祖母父親繼母,個個會聲討她。如果那個人是陸栩生,程家即便不滿,麵上也不敢計較什麽。


    “行,那就麻煩你了。”


    陸栩生下頜往外抬了抬,“出去吧,別熏著你了。”


    麵對這般體貼的陸栩生,程亦安實在不大適應,紅著臉帶著如蘭出去了。


    主仆二人行至寬台,程亦安迴望繡樓,有些擔心陸栩生。


    原先覺著陸栩生重生後,二人彼此“知根知底”,多少會有隔閡,如今發現,重生也有重生的好,瞧,他衝鋒陷陣,沒她什麽事。


    祖母尚在休息,程亦安無處可去,便就近尋個地兒候著。


    路上如蘭還嘀嘀咕咕,“姑娘,燒了好,燒了三小姐就惦記不著了。”


    小丫頭嘴裏這麽說著,滿臉卻寫著肉疼二字。


    程亦安失笑,知道如蘭誤會了,揉了揉她腦門沒說什麽。


    放火燒糧營這種事,是陸栩生的家常便飯,他不僅要燒,還要燒的悄無聲息,待對方發現已為時已晚。


    程亦安在花廳等了半晌不見動靜,等到府內亂起來時,火已經救不了了。


    陸栩生這把火放得很有水準,既把程亦安的舊物燒得一幹二淨,又不曾礙著其他院子。


    程府四房上頭濃煙熏天,火光灼灼,仆從借著外側的溪流,將火切斷,不曾叫火勢蔓延,兩個守宅的丫頭及時逃出,跪在石橋外大聲痛哭。


    府內所有主子均衝了過來。


    大老爺擔心程亦安和陸栩生在裏頭,急命家丁進去探視,又派人四處尋他們夫婦。


    熟睡的老太太被驚醒,一聽程亦安的閨房被燒了,急得氣血倒湧,先是問有無人員傷亡,得知程亦安夫婦不在屋子裏,鬆了一口氣,隨後怒拍床榻,


    “來人,將三丫頭拿來!”


    “反了,反了!”


    誰會燒程亦安的院子,隻可能是蠢笨的程亦芊。


    可憐苗氏和程亦芊這廂還在為宅子被燒而惋惜痛恨,人就被仆婦給綁來了上房。


    老太太壓根不及細問,對著母女倆便是一頓怒斥,那苗氏更是吃了老太太的拐杖幾下,疼得隻嗚咽,委屈得不得了,“母親,真的不是媳婦,真的不是媳婦,媳婦惦記著還來不及,怎麽可能燒了它,媳婦再蠢也不至於做這等自毀長城的惡事....”


    老太太方頹然靠在圈椅裏,喘不過氣來。


    他們壓根不知道...燒了這座院子後果有多嚴重...它不僅僅是一座閨房呀。


    老太太痛心疾首。


    少頃,府內老爺太太均趕來上房,個個灰頭土臉,迴門的日子出了災禍,並不吉利。


    有人告訴老太太,“火快被撲滅了,裏頭隻剩下空架子,安娘的舊物怕是一件不剩....”


    有人道,“東西燒了無妨,人沒事就好。”


    更有人怒火中燒,“將看宅的丫鬟帶來,查清楚是何人所為!”


    說這話的正是大老爺,他話音未落,隻見陸栩生施施然從穿堂邁進來,渾身灰塵撲撲,滿臉愧疚,


    “給老太太,老爺,太太們告罪,是小婿午歇時不甚倒了燈油,釀成此禍....”


    大老爺等人聽說陸栩生在繡樓裏,均唬得跟什麽似得,圍著他上上下下打量,


    “姑爺,可沒傷著吧。”


    人沒傷著就是萬幸,誰還能追究陸栩生的過錯呢。


    不僅如此,大老爺等人心驚膽戰,賠盡了笑臉。


    離開前,老太太將程亦安叫到跟前,責道,


    “安安,你怎的將姑爺一人扔在院子裏?”


    程亦安解釋道,“孫女念著許久不曾給您做桂花糕,便去了廚房,留姑爺在院子裏歇著,孰知秋幹物躁,出了這樣的事......”


    程亦安也佯裝後怕,掖了掖眼角。


    好好的迴門宴以慘淡收場。


    大火驚動長房,待陸栩生夫婦迴去後,長房管家前來過問,說是要查清楚緣故。


    老太太當然不會準許旁人幹涉自家家務,以姑爺失手為由將人搪塞。出嫁女燒了閨房仿佛是要跟家裏決裂似得,很不是好兆頭,老太太心裏如罩陰霾,越想越覺得不踏實,悄悄命人進去勘察,夜裏有了消息。


    屋內四角有香油跡象。


    顯然是有人蓄意為之。


    誰會蠢到在自家府邸殘害自己的女兒女婿?


    老太太第一個想到自己兒子程明祐。


    隻有他有這個動機...


    老太太連夜將人喚來上房,


    程明祐氣得跪在地上直叫屈,


    “我是不待見他們,可也不見得害他們性命,他們一個是國公府的世子,是都督府的二品僉事,一個是國公府的世子夫人,我膽敢殺他們,整個程家四房不是要陪葬嘛,兒子不至於蠢到這個境地。”


    “至於那丫頭,我若真要害她,早掐死她了,何至於拖到今日!”


    這話也甚是有理。


    思來想去,那就隻剩最後一個可能。


    是程亦安夫婦所為。


    這個念頭一起,老太太驚出一身冷汗,她連忙將所有下人揮退,獨留下心腹嬤嬤。


    老嬤嬤攙著她進了內室歇著。


    老太太在軟榻坐下,眸色銳利地看著老嬤嬤,


    “若果真是她,她這麽做是為什麽?”


    老嬤嬤晦澀道,“老奴方才遣人審問那兩個留守的丫頭,她們均道今日如蘭進了院子後,便鬼鬼祟祟,不叫她們進去伺候...”


    這下坐實猜測。


    老太太渾身都顫抖起來,“你說,她是不是知道了什麽,故意燒了那棟繡樓,以示跟程家一刀兩斷?”


    嬤嬤見老太太滿臉驚恐,慌得跪在她膝下,握緊她冰涼的雙手,


    “不會的,整個四房隻有您我知曉,老奴不可能背叛您,況且,姑娘離開時實在不見異樣,姑娘是您養大的,她性子最是單純善良,有什麽風吹草動均寫在臉上,真知道了,怎麽可能瞞過您的眼呢...”


    老太太深深閉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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