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江南之後,天問刀上的三位刀仙便靈魂沉寂於鞘,南宮少卿封刀閉鞘至今已有半載。


    半年間,他將古劍術與三套刀訣刪繁就簡,以絕頂內功紫堂訣融通全身精血,打通周身三百處竅穴。又借百花酒樓、江南暗巷、山賊寨子三次血夜所滋養的血氣潤養刀身,輔以破敵不得近身的十裏劍訣,方成就這驚世一刀。


    一刀破去萬柄飛劍。


    南宮少卿輕唿一氣,手指輕抖。


    申屠焱陰沉眯著眼,沉聲道:“好厲害的小子,用的竟然是刀道三代刀仙的刀法,你和這三位老頭是什麽關係?”


    南宮悶不吭聲,再作拔刀式。


    申屠城主如臨大敵,急退兩步,將強橫劍氣匯聚於雙掌,驟然發力托出,將身前數百把寶劍震飛於空,劍刃寒芒匯成星河,直指白衣公子。


    夜幕漸垂。


    雙兒取過劍壁旁的火把,振臂一揮,火把掠如疾風,火星一分為四,飛入劍台四方石柱上的木盆裏,烽火驟起。


    空氣彌漫著硝煙味。


    申屠焱伸手一探,劍堆中倏地飛出一把刻有星紋的長劍。


    長劍入手,他沉喝一聲:“南宮少卿,我冷家以禮相待,本城主也一再相讓,你這晚輩卻不知進退,公然挑釁本城主,還打傷我兒,莫非這就是你們南陵的武道?劍仙前輩就是如此教導你的?”


    南宮少卿腳尖輕點,一腳將白鶴行踢飛出鞘,劍身如閃電般疾速刺去。然申屠焱早有防備,冷哼一聲,手中劍提起拋出。


    兩劍在空中精準碰撞,天空似被割裂。


    轟然一聲,兩劍去而複返。


    南宮少卿膝蓋微抬,將白鶴行劍鞘與劍身合一,收於腰側,冷然道:“申屠老兒,你不配提我老師!”


    冷雙兒見兩人劍拔弩張,又不知緣由,一個飛身來到南宮少卿身邊拉住他的衣袖,柔聲道:“十七哥哥……”


    南宮少卿輕輕地拍了拍她的小手,眼神溫柔,示意她不用擔心。


    看著南宮清澈如溪水的明眸,雙兒柔柔地點了點頭,飛身躍入觀劍台。


    申屠城主看著以隕星鋼鐵打造的星河劍被白鶴行撞斷劍身,臉龐微微扭曲,將斷劍棄到一旁,低沉尖笑了起來,道:“好好好!說來也巧,本城主習得一門新劍訣,不日前剛剛大成,本來是為你老師準備的,不過現在看來我是沒機會了,拿你這劍仙弟子來試試手,也不算埋沒了。”


    不知為何,雖麵帶笑容,心中卻難以抑製地燃起無邊怒火。這位兩劍豪之一,此時體內流動的氣息強橫無比。


    身披的雪白大褸瞬間被氣海炸裂,化為漫天布屑。


    不隻是整座劍台,鼎劍閣,乃至萬劍山之上,都能感受到一股強烈的劍氣。不知使用何種法門填充氣海,此時的申屠焱雙眸泛著紅絲。


    氣海浩大,微微抬臂,竟然又讓萬柄飛劍重新升空。


    冷雙兒柳眉微蹙,便認出此套劍招乃是劍陣之雛形,擔憂道:“十七哥,小心!”


    江沐劍苦修劍術十餘載,所觀劍術劍招何止百種,此套劍訣卻是前所未聞,於是轉頭向雙兒請教:“冷大小姐,可知師兄所遇這一招?”


    雙兒稍作猶豫,捏緊拳頭,低聲道:“此乃,混元劍陣。”


    同為劍都雙絕之一的黃小姐見多識廣,皺眉道:“這劍陣不是早已失傳了嗎?”


    “茗嫣也知道?”江沐劍訝異道。


    黃小姐輕點頷首,道:“曾聽父親與一友人談起過此劍陣,那人言此陣與其說是劍陣,不如說是劍招。說起劍陣需以人之精血為引,與人全身氣力相連,乃至以生命相托,布陣耗時耗力。我曾聽聞江哥哥的師父劍仙大人,曾在南邊大漠布下三千劍陣,此事兩朝武者傳為美談,當時江哥哥也在場,應該知道劍陣之術雖可通天,卻何其艱難!”


    雙兒微抬蛾眉,道:“那劍陣最後還是被破了。”


    黃小姐的薄唇抿得極緊,輕聲說道:“已經很厲害了,就說這劍陣之術乃是劍道通天路,就算修到了大宗師的水準也未必能完全練就這一招,可這混元劍陣便謂是一步攀雲梯可登通天路的神仙劍術。”


    天端黑雲滾滾傾吐而來,仿佛末日來臨。


    知道事情原委的江沐劍尷尬地咳嗽了一聲,那三千劍陣若不是自己強行入陣幫了倒忙,老師又豈會落敗,他慌亂地轉移話題道:“可知那人是誰?”


    黃茗嫣緩聲道:“之前是不知的,隻是瞥見那人仙風道骨,背後一柄大劍,很是威武,前段日子才知道他便是和我父親齊名的四大劍宗之一,被皇室尊為大劍士的許觀禮先生。”


    江沐劍目光凝向遠處,狐疑道:“大劍士的劍招他怎麽……許觀禮前輩是皇室的人,莫非申屠城主投了皇室?”


    三人互視一眼,眉頭緊鎖。


    ——


    ——


    冷府。


    雙手劍曹取水,身為冷家寒門派領袖,亦是申屠焱的親信,退場後便來到冷嵇之的房間。他凝望著窗外萬劍山上的磅礴氣機,揶揄道:“家主的劍術,竟然已至如此境界……”


    冷嵇之專注地看著床上昏倒的申屠明城,伸手拿起手帕,在水盆中浸濕,為他清理傷口,對曹取水的話語恍若未聞。


    曹取水並不惱怒,依舊沉穩道:“如今冷君山已除,冷雙兒那一脈的人多在問劍大會上和城防處。雖有諸多意外,好在現在家族都是我的人,是時候采取行動了!”


    “我之前所說,你考慮的如何?”


    冷嵇之麵色陰沉,將手帕狠狠地投入銅盆中。銅盆墜地,發出咣當一聲巨響,水花四濺。


    曹取水冷笑一聲,指著昏迷的申屠明城說道:“冷先生,何必如此動怒!你應想清楚,你師父究竟是何許人也?冷君山如今是怎麽提防申屠焱的,將來申屠焱也會如何提防你。你還真當自己姓冷了? 說到底,我們這些外姓人終究是外人,無論如何拚命,也得不到真心相待。最終,他傳位的也隻會是他的寶貝兒子,我們又能得到什麽?”


    冷嵇之動作迅如閃電,妖君劍瞬間出鞘,橫在曹取水的頸項之上。豈料曹取水毫無懼色,審視了冷嵇之一眼,笑道:“你並不想殺我,若想殺我,當初我提出此計劃時,你便已動手。你……心動了,是也不是?不妨告知你,你的父母,乃至滿門家族,皆是申屠焱所害!!!”


    冷嵇之橫劍於頸,血絲滲出,眼神如血,顫聲喝問:“你有膽再說一遍!”


    曹取水歎息一聲,迴憶道:“當年是申屠焱設局陷害你一家,那日我未動手,事後悄然遁走,卻遭申屠焱脅迫,無奈加入冷家,為其賣命,經營寒門派客卿,至今已有十餘載。”


    冷嵇之心神激蕩,沙啞質問:“口說無憑,我憑什麽信你?”


    “知曉當年此事真相之人,皆被他逐一滅口。狡兔死,走狗烹,我若非有一品身手,尚有利用價值,恐也難逃他毒手。然而他卻不知,我手中有他的把柄。”


    曹取水自胸膛取出一塊木牌,扔給冷嵇之。


    冷嵇之接過木牌,掃視一眼,上有梅花堂特殊紋記所寫申屠焱之名。


    曹取水沉聲道:“這是我自申屠焱房內搜到的,你家當年之事,你應該略知一二,梅花堂一手策劃殺你全族,而這刻字銘牌,便是最佳證據。申屠焱,正是前梅花堂堂主。”


    鐵證當前,冷嵇之雙眼猩紅,心情難以平複,眼睛充血低吼道:“他,為何要殺我滿門?”


    “混元劍訣。其實是你家傳絕學,他與梅花堂皆覬覦良久。他曾欲拜你父為師,遭拒後便心懷怨恨,廣發暗貼,設局殺人奪寶。”


    冷嵇之手腳冰涼,如遭雷擊,連妖君劍也握持不穩。視自己如親人的授業恩師,竟是處心積慮的殺親仇人,何其悲哀!


    曹取水將劍移開脖頸,奪過妖君劍,雙指托起,獰笑道:“我已與魏大人達成合作,隻要助他將劍都高手誅殺於鼎劍閣,朝廷便會賜予我一切所求。屆時,莫說一個小家族,就算一方大州城池,也可手到擒來!你若想報仇殺了這申屠焱,就要與我合作!”


    被憤恨入腦的冷嵇之陰沉著臉說道:“如何合作?”


    曹取水目光移向病榻之上,“當然,就從殺掉這申屠明城開始。”


    天空中劃過一道閃電。


    天色漸白。


    淚水止不住流淌的冷嵇之雙手托起妖君,聲音低沉而顫抖:“好。”


    唰!


    鮮血濺滿牆壁。


    ——


    申屠焱的禦劍術已練至大成,手掌掌心所在,群劍亂舞,劍身如千手橫掃而出。


    劍陣頃刻間大成,申屠炎立於劍陣中心運氣走穴,一人一陣。


    然後申屠焱身體自劍陣脫身而出,腳尖一踏,遊風而來。


    南宮少卿以刀遊身擋住唿嘯襲來的飛踢,砰砰砰!


    申屠焱欺身一步,手掌掠向南宮肩頭,唰!


    轉息的功夫,南宮肩膀處傳來撕裂的痛楚,衣肩被削爛,血肉模糊。


    南宮少卿也非等閑之輩,反身將五指搭在申屠焱的手掌上,指氣如劍氣,一股淩厲的內勁傳入申屠焱的手掌,頓時他的手掌轟然爆開,被劍氣衝破。


    申屠焱臉色猙獰,顧不得疼楚,又是一掌劈向南宮天靈蓋,南宮哪裏還會上當? 一雙手附上十裏劍氣,南宮少卿眉心紫光生蓮花。


    兩人同時散開,又衝撞在一處。


    同時淩空而去,雙拳對兩掌,貼身肉搏。


    空中對殺二十餘拳。


    兩名劍道高手到了如今的地步,棄劍從拳,以死相膊,拳拳到肉,實在是叫劍都眾劍客目瞪口呆,歎為觀止。


    申屠焱赤手空拳倒還好說,此刻萬劍山上房天空黑雲滾滾將無數劍山飛劍吸入,滋養劍意,他與南宮肉搏隻是在為劍陣大成拖延時間,而南宮棄身側一刀一劍不用,與其貼身肉拳,看似血勇,實則在眾人看來是吃了年輕氣盛的虧。


    一旦劍陣成形,局勢便已明朗。


    南宮自然明白,兩人皆為一品實力,無論戰鬥經驗還是內力深厚程度,南宮少卿都不占優勢。這申屠焱雖人品不堪,但其實力當之無愧為兩劍豪,拳法劍法皆淩厲狠辣,步步緊逼。


    誠然有更為恰當的戰鬥之法,然時不我待,劉子明的信令他心生不安,必須速戰速決,為後續變數留存體力,故而他在等待申屠焱全力一擊,唯有如此,方能找出其破綻。


    一擊破敵。


    他在賭。


    申屠焱見他晃神一刹那,將全身內力凝於一拳轟砸在南宮胸口。


    轟隆!


    南宮少卿胸口爆裂般如斷線風箏翻滾而倒,麵對冷雙兒暴怒要衝下劍台,他伸出手攔住了雙兒,喉嚨湧出一口鮮血,捂住血汙的手臂緩緩起身,嘴角泛出一絲自嘲。


    他本是求穩之人,那斷臂鄭萬講究“一劍出而萬事畢”,他又何嚐不是如此呢? 連老師淩若寒都說南宮練的是必勝之劍,而不是殺人之劍。可見他心性之沉穩如冰山,劍道一門本就趁勢如烈火。


    可與劉子明江湖行以來,受了這小子太多影響,這小子愛賭,輸的時候不計其數,贏的時候當然也有,然而無論如何他都有重新開盤的勇氣。


    賭不一定會贏,但賭有可能贏。賭,意味風險,風險才帶來進化的可能。


    他驚覺,自己被譽為新武評原來的天下第一,若不落絕境對敵,實則是閉門造車,坐井觀天,夏蟲不可語冰,井中娃不知天地廣大,因而出山平不平事,殺該殺人。


    想來父親南宮聞,外公百裏山,老師淩若寒皆是此意。


    南陵才多大,江湖才多大,天下才多大?


    一劍夠不夠?


    一劍功敗的話,那我南宮少卿便再來一劍,勢要九天斬月,蕩盡不平不公。


    ——


    ——


    劍陣既成,黑雲圍城。


    申屠焱麵色陰沉,抬手厲喝:“小子,拿命來!”


    劍雨漫天而至。


    劍台上,江沐劍見南宮少卿毫無動作,驚慌搖頭,喃喃自語道:“師兄在幹什麽?難道要硬接此招?”


    腰間黑虎刀錚鳴不止。


    素愛瞌睡的玄老,此刻瞳孔猛睜,高聲喊道:“小子,暫避鋒芒!”


    一向與他不睦的寒老,此次竟也附和道:“不可入其劍陣,以你當下之修為,必死無疑。”


    眾人皆勸他暫避。


    唯有冷雙兒,縱然心揪作一團,也隻是緊緊抓住裙擺衣角,咬破嘴唇,一言不發。


    她懂他。


    天下最鋒利的劍沒有退路可走。


    紅衣梨花落雨。


    天也跟著哭泣。


    冰冷的雨水砸在南宮少卿的那襲白衣上,他低頭單手按刀,將白鶴行橫於身前,不躲不閃。


    靜靜地等著劍陣烏雲飛襲而來。


    所有人屏息凝神。


    “唿……”


    “嗖!”


    南宮少卿卻是雲淡風輕,嘴角如鉤,再吐出一口濁血,笑道:“老師以身證道,也點醒不了世人麽? ”


    通天的,從來也不是高明劍招,或是劍陣之術。


    而是心中的劍,以及腳下的路。


    腳下的路便是通天路。


    心中的劍便是斬神劍。


    念頭至此,南宮少卿踏出一步。


    白鶴行脫手化為兩隻仙風白鶴。


    啼鳴升天。


    衝破黑雲劍陣。


    風停,雨停,雪停,


    天空大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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