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高,人影綽綽,一場大戰下來,天山派傷亡慘重,此時正忙碌著拔營提劍,連夜趕往天山。


    一場忙碌恐慌,沒有人注意到,就在那黑暗營寨的一角,並肩站著一男一女兩個人影。


    胡不歸與安瑤。


    金無邪死於柳寒夜劍下,封印的威力消失,恰逢安瑤趕到,將被封印多時的胡不歸輕而易舉救出,兩人默默注視著遠處忙於奔命的天山弟子,不覺心下慨歎。


    “你有什麽打算?”安瑤倒是直截了當地問,經曆了這麽多,無論是她與離沐天之間,亦或是她對這個人界,早已經處之泰然。


    胡不歸歎了口氣,想了想,“自然是去找逸清。”


    安瑤略略蹙眉,半晌,道:“眼下天池派正是多事之秋,你若出現隻怕會給你和他都帶來麻煩,更何況,你不是已與蘇掌門立下百年之約。”


    “我胡不歸雖然為妖,卻亦信守諾言,百年之約我不曾忘卻,更沒打算在百年之內就透露我的身份,隻是我與逸清一同出來,我卻被金無邪封印於此,如今逃脫,倘若不與他知會一聲,隻怕他心中難安。”


    安瑤揚起好看的眉,微微一笑,“這個好辦,且交給我,我會設法讓他知道你已平安,然後也要離開這裏了。”


    “你要去哪?”胡不歸反問。


    “自然是迴妖界。”安瑤不假思索,“這一生的劫還沒有結束,而這個人間,我卻已看透了,孰是孰非,孰生孰滅,一切便由他去吧。”


    聽他此言,胡不歸似乎有所觸動,驀然佇立半晌,長歎一聲,“是啊,是該迴妖界了,逸清跟著蘇掌門,我亦放心,這個人界,便百年之後再見吧。”


    他言罷轉身,頭也不迴地大步踏入這蒼茫夜色中,身後的安瑤站在原地,扭頭向著西北方向眺望片刻,隨即轉身追上胡不歸的步伐。


    月影朦朧,夜雨淒迷,漠北的風,凜冽唿嘯,酒泉的雨,狂野肆虐,傾灑在這無垠荒野上,猶如祭奠一場即將被掩埋的慘烈。這裏沒有百萬雄兵,沒有漢家英豪,有的隻是剛剛經曆了一場廝殺的江湖兒女,他們散落的兵器以及再也歸不了故鄉的魂魄。


    早已分不清哪些是天池派的人,哪些是天山派的人,仿佛一夜之間,一切的過往都順著血水混合的雨水,被衝刷幹淨,不留一絲痕跡。


    在這地獄般幽森死寂的曠野懸崖邊,傳來一絲輕微的衣袂響動,雲雪晴從這裏恢複知覺時,感受到的隻是身上無邊的疼痛以及全身濕透的不適。


    她睜開眼,雙目的焦距對上無邊的夜色,上空一輪朔月白得慘烈,大顆的雨滴狠狠砸在身上,她不由得緩緩抬起一隻還能動的手,抹去臉上的雨水汗水。


    靜靜凝思了一刻,她終於神智恢複。這麽多年來,她頭一次傷得昏昏沉沉,卻頭一次像此刻這般心中明鏡如水。她明了了幾個事實。


    離沐天眼睜睜地看著風陵重傷了她,無動於衷。


    離沐天親手殺了陌言。


    這一場大戰,打得慘烈。


    最慘烈的,是她的心。


    此刻她的心,就如同一團火在燒,即使上空傾盆而下的大雨都不能澆滅她心中的火焰,那是一種怒火,一種隨時想要提起劍來砍人的怒火。


    從師徒的角度講,對離沐天,她恨鐵不成鋼。


    從感情的角度將,對離沐天,她傷情傷成了恨。


    無論怎樣,經過這一場酒泉之戰,她對離沐天,隻剩下了恨。沒有風陵不能活麽?沒有焚陽不能活麽?天池派有那麽多美麗善良的姑娘,為什麽要偏偏選擇敵人!她想一次又一次地大聲質問他,盡管心中知道,離沐天選擇離開,並不是因為風陵。


    可她必須這樣想,她隻有欺騙自己,讓自己固執的以為,離沐天是移情別戀,因為隻有這樣,她才能夠保持恨,隻有恨,才能讓她有勇氣活下去。


    因為她要報仇,給自己報仇,給陌言報仇,給這無數死傷的同門報仇。


    她從來不曾想到,一向溫文爾雅中規中矩,甚至有些膽小怕事的自己,也會走到如今這一步。


    拿到月禦、找離沐天報仇,這一切的前提是,她必須活下去。想到此,她用盡全身力氣,坐起身來,肋骨處斷裂的疼痛讓她頭腦越來越清醒。望眼四周,哀鴻遍野,早已看不見一個活人,她試探著站起身來,內傷處的疼痛讓她忍不住又吐出一口鮮血,跌倒在地。


    她從來不曾有過這般強烈的求生意識,她告訴自己,必須撐下去。跌跌撞撞地又站起身,猶如喝醉了酒一般,三步一跌地往前走著,沒有目標,沒有方向。


    不知走了多久,似乎到了這片古戰場的邊緣,前方一座石頭山洞映入眼簾,有些眼熟。


    她猛然間想起,那是章淵死去時藏身的山洞。此時章淵的屍身自然已被運走,可這空無一人的山洞依舊顯得鬼氣森森。她必須找到藏身之處,此時身受重傷的她哪怕一個尋常天山弟子都鬥不過,因此,別無他法。


    事實上,她根本沒有多想,而是一頭紮進那山洞,直到身體撲在冰冷的地麵,才恍惚意識到,曾經自己是多麽恐懼這裏。然而此時,她心中卻沒有一絲恐懼,一個人連番掙紮在死亡邊緣時,竟然絲毫不會為其他事而害怕。甚至就算此刻章淵殘破不堪的屍身就在眼前,她覺得自己幾乎都會不為所動。


    即使章師兄的魂魄依然在這裏未走,想必也會保護自己吧。她倒在冰冷的地麵,用徹底昏睡前的最後一絲神智這樣想著。


    不知睡了幾天幾夜,甚至不知自己這一覺睡下去,究竟還能否醒來。等她再一次睜開眼時,一縷陽光從山洞深處的縫隙射入,照得整個地麵不再那麽冰冷幽暗。


    她依舊靜靜地仰臥在地,睡了一覺雖然傷勢不見得好轉,但至少有些精力來思考問題了。人到絕境時,反倒能夠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冷靜,她便是如此,連自己也驚異於自己竟能如此有邏輯有條理的分析問題。她要找離沐天複仇,單憑自己是決計做不到的,唯有會和同門,可如今同門生死未卜,唯一的辦法就是尋求其他人幫助。


    其他人?想到此,她靈機一動,手不由得覆上衣袋裏那枚帶了多年的玉牌,那是當年在忘川蒿裏,風絮為報她破冰之恩,親手相贈的,當日曾言,如需相助,萬死不辭。


    隻是這些年來,她隻將那玉牌當做友人贈送的飾物,從未將其真正派上用場,她原以為,自己這一生都不會真正用到這玉牌,一是跟風絮隻是一麵之交,不好意思向他開口,二是也真的沒有什麽事是自己同門解決不了、而需要風絮出馬的。


    可如今,倘若再不好意思開口,她就隻能好意思去死了。


    於是,支撐著身體坐起來,打坐了片刻,漸漸恢複些許功力,便對著那玉牌施法。隻因當時沒有將這玉牌當做一迴事,也沒太留意風絮教授的施法步驟,時隔這麽多年,也不知還靈不靈,抱著一試的態度操作完畢,她便將頭靠在石壁上,閉目養神。


    不知過了多久,一縷清幽白光照亮她的雙眸,她緩緩睜開眼,未等對上焦距看清對麵來者時,一句清清淡淡的聲音夾雜著些許戲謔之意,飄入她的耳中。


    “你竟也有今天。”


    那聲音清清涼涼的,仿佛在旁觀一場笑話,如若在平時,她就算不去開口爭辯,心中也多少要憤怒一下的,可如今,她也奇怪自己心裏竟沒有一絲憤怒,隻因那聲音語氣中,除了尋常的玩笑之外,還多了一絲歎息無奈。


    他,也能夠理解她此刻的處境麽?


    她仰起頭,定睛瞧時,憑空出現在麵前的白袍男子就這麽定定地立在黑暗的山洞中,寬大的袍袖與衣擺隨著洞口吹進的風而輕輕擺動,帶著幾分令人歎息的高貴典雅。


    隻是那張臉,依舊冷峻得沒有一絲血色,或許這不是冷峻,而是將世間萬物都不放在心裏的一種不屑。她抬頭凝望著他,終於勉強扯出一個笑容,“風絮,別來無恙。”


    “哼,我縱橫六界,自然是老樣子,可你呢?”風絮的笑,帶著一絲無奈。


    “我……”她默然了,是啊,這麽多年過去,風絮依然掌控妖界縱橫四海,可自己呢,自己又混成了什麽樣子,說出來還真不是一點半點的丟人。


    “掌控月禦的人,本該是你。”風絮不動不語,卻幽幽說出這樣一句話。


    “你說什麽?!”她驚得差點跳起來,牽扯著身上的傷又是一痛,驀然想起那一日,將林雅帶迴的安瑤,在也如現在這般寂靜的夜中,對她說了一句話,“也許,該掌控月禦的人是你。”也就是在那一天,她被安瑤傳授了月禦操縱之法。風陵曾經踏破鐵鞋無覓處的月禦操縱之法,就這麽讓她在一夜之間,從月禦真正的主人處學來了。


    她想,或許安瑤說得對,隻有拿了月禦,才能真正的與離沐天勢均力敵。從前,她隻想著將離沐天勸迴,如今,她不再奢望這些了,她此刻唯一期盼的,就是手持月禦,與他來一場不共戴天的廝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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